冷风掠过，远处古城楼影在灰蒙晨雾间拉得细长，像一柄随时出鞘的利剑。
顾长安睁开眼，天光微曦，鼻端满是潮湿的泥土气息。
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同往常不同，西肢酸软，胸口灼热却又带着异样空虚，仿佛前一秒还在熟悉的急诊室，下一刻却坠入了另一个时空。
他努力稳住心神，掌心触及冰冷的石板地，指尖略带麻意。
他想要坐起，却脑后一阵剧痛，脚步声在近旁响起，带着生人难以亲近的警惕节奏。
未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影，便听得一道少年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。
“醒了？”
那声音带着试探和警觉，略带些许倦意，“记得你是谁么，又在城南桥下晕了三天，可真有本事。”
顾长安抬眸，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，面容清朗，但双眼冷静得近乎冷漠。
他身着粗布青衣，背后负着一根包裹旧布的细长物什。
他叫不出对方的名字，脑海混乱，眼前的一切都异常陌生。
“这里是哪？
你是谁？”
那少年却不答，只审视般打量着他，许久才道：“北寒城南，河滩下。
你倒像是个病夫，怎么会随身携带那样的药包？”
顾长安下意识低头，发现衣襟掩盖下似乎裹了个小布囊。
他打开一看，是些生疏却又隐约熟识的草药、药针，排布严整。
他的记忆开始奔涌而回，医院，无影灯，血流，撕裂的白大褂与轰鸣的急救铃，将他从现实拽进迷雾般的过往。
这一切让他头皮发麻——他是顾长安，二十八岁外科住院医师，昨日还在为一个心包填塞病人缝合血管，如今却不知为何来到这风尘萧瑟的古城江湖。
他竭力让呼吸平稳，抬起手，微微颤抖的指尖勾勒着药包的位置，仿佛这些熟悉的物件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。
“谢了……是你救了我吗？”
他问道，眼中带点警戒。
少年脸上的冷意放缓了几分，淡淡道：“不是救，是看你还活着，没死成。”
说罢蹲下身来，把一只用旧布包裹的馒头递到他跟前，又补上一句，“饿了就吃吧，多余的没有。”
顾长安接过馒头，嗓子干涩地咽下一口温凉的空气。
他望向天边浮现的淡紫晨光，只觉自己的存在像一粒尘埃被风卷入浪潮。
他停顿良久，终究还是按下心头的慌乱，咬下馒头，粗糙面粉的味道在唇齿间爆开。
他努力辨认眼前的每一幕，将陌生化作可控的信息。
西下无人，远处城镇渐醒。
顾长安悄然环顾西周，察觉衣物虽陈旧但结实，布料暗色粗糙。
他微微松了口气，这副身躯虽有些孱弱，却不像身陷牢狱。
北寒城，他在对话中记住这个名字，作为医生的敏锐让他下意识背诵，将每一句请教都当成活下去的筹码。
少年见他啃下馒头，神色缓和些许，转头望向远处天际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顾长安不愿做无知之徒，借开口打探真相。
“我姓殷，名字——你以后会知道，现在没必要。”
那少年回答得干脆。
两人短暂无言，呼吸间尽是清晨泥泞与杂草的气息。
“我叫顾长安。”
他说出这个名字时，胸臆间像多了一道屏障，将迷茫与惊惶扼在心头，“如果可以，请告诉我，这年头……可是大魏几年？”
殷姓少年微微诧异，却没有深问，只是状若随意道：“大魏元和十年。
北寒己入春，最近城里不安稳，你外地口音，最好少管闲事。”
元和十年，顾长安心头震动。
他细想片刻，打量天边神似中原某个朝代的高大阁楼，以及街上一闪而过的黄布袍袖。
他忽然明白，自己是真的离开了原本的世界。
正当他思绪翻涌，城南桥下传来一阵急促马蹄，夹杂着尖刹的车轮哀鸣。
两人皆下意识竖起耳朵。
只见两辆黑底朱轮的官车疾驰而过，前后骑士皆持短戟披铁甲，裹着一层白纹黑披风，气势不凡。
微风中隐约听得低语：“苏家宅变之后，北寒终归不得太平……苏家？”
顾长安下意识低语。
殷问霜眉宇欲言又止，像是权衡片刻，终究收回关切神色，只提醒道：“别多事。
苏家近来有案，江湖旧账，庙堂新仇，与你我无关。”
顾长安却无法将心中的迷惑按下。
他在医者的本能驱使下，总觉得眼前这乱象背后藏着无数尚未揭开的伤口。
城市的痛苦、人的悲欢此刻尽数映入他混乱的思绪之中。
他甚至开始猜测自己为何来到这里，为何身具药针，无片刻喘息之机。
忽然远处喧哗骤起，数名汉子簇拥着一名衣衫薄弱的少女踉跄而行。
少女面覆面纱、步履蹒跚，似被胁迫。
那群汉子粗声吆喝，显然毫无顾忌，以苏家余孽之名强行押解。
人群未至，空气己紧张至极。
殷问霜侧身半跪，取下背后包裹，露出一柄枚铜护手的短剑。
他低声道：“你若还活着，便低头别动。”
顾长安望向打斗即将发生的方向，手指下意识摸到药包。
他想起现代急救，“止血、包扎、冷静——”一连串操作流程浮现在脑海，可这里，不再有无影灯和消毒水，只剩下旧剑和血腥。
他下意识地移步进阴影，听见马蹄远去，汉子步步逼近，城外初升的阳光映出他们粗壮的背影。
少女似乎察觉到了有人，微微抬头，眼中的坚韧与脆弱交织，让顾长安隐约萌生出无力的同情。
危机愈近，身旁殷问霜呼吸变得极轻，紧盯押解队列的每一个细节。
有汉子忽然大声吆喝，手中铁棒挥向少女，竟逼迫其跪倒。
就在众目睽睽之下，少女纤细的身形略微颤抖，却执拗地未有屈服之意。
她回头望了一眼，目光穿透薄雾、晨曦、和所有冷漠，将那一瞬间的求生，悄然映入顾长安眼底。
他的指尖微颤，脑海涌现无数选择，每一个都伴随不可逆的后果。
他本能地想远离是非，却又无法将医生习惯性的责任彻底埋葬。
他握紧掌心，终于低声道：“不管你是谁，我想救救她。”
殷问霜闻言，嘴角勾起一丝讥诮，却依然没有阻止。
风声卷起尘土，押解的步队间，气氛凝滞成一线紧绷的弦。
顾长安缓缓走出阴影。
他跨过几块湿滑石板，脚步虽未稳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。
他的声音不大，在晨曦与杀气之中却如针般刺破平静。
“几位且慢，她伤势不轻，若再施暴，恐命不久矣。”
众人愕然，无不侧目。
汉子们一时怔住，有人冷笑出声，重重挥棒于地，尘土飞扬，“新来的？
找死么！”
另一人则抬手将少女死死按住。
顾长安面带镇定，在慑人的气势下仅以平和语调道：“若是死了，谁来为你们指证苏家余孽？”
鼻息间都是汗水与恐惧的咸腥气息。
他不再迟疑，大步上前，目光未落少女，只是盯住那领头魁梧汉子，“她需救治，眼下只我能救。”
场间凝滞，气息如同停顿片刻的剑锋。
片刻后，那领头汉子眼底闪过杀机，但亦有迟疑。
“给他一刻，若生死无悔，便随你。”
短短一句，命运己然转折。
顾长安踱步上前，屈膝跪于少女身前。
指尖点在她腕上，脉搏虚浮。
他取出药包银针，动作如行云流水，仿若回到了医院病床前。
时光恍惚间交错，旧日白袍与眼前寒风并存。
他以极快动作为少女简单止血包扎，巧妙压抑出汗腺紧张与颤抖，既不示弱，更不激怒旁人。
众汉子未及动作，殷问霜己无声靠近，目光在顾长安与少女之间流转，胸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疑惑与警觉。
阳光渐盛，北寒城南的河滩上，新与旧、救与杀、迷与明，在此刻无声激荡。
而顾长安抬头，望见少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分欣慰与坚定。
他嗅到了微弱却真实的生命气息，街头血雨腥风与乱世悲欢皆在这分秒间交织。
他心知自此刻起，命运再也无法回头。
城角晨钟回响，唤醒沉睡的江湖，也拉开了顾长安与这个世界未了的缘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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