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静最后的意识，是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吞没的。
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越来越远，身体轻得像是要飘起来。
五十岁的生日蜡烛才吹灭不到半年，癌细胞便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它们的占领。
病床前冷清得让人心寒，丈夫陈浩的身影只在她最后几次昏迷苏醒时模糊见过几面，儿子子睿……她拼命想再记起儿子的模样，那个己经长大成人、却总与她隔着些什么的青年。
后悔吗？
当然后悔。
后悔年轻时太过计较对错，把日子过成了没完没了的抱怨和争吵；后悔在儿子最需要引导的年纪，只关心他的分数，却忽略了他越来越沉默的眼神；后悔把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了“家”这个字上，临到头，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抓住，什么都没剩下。
如果能重来一次……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，这是她唯一的念头。
……痛。
剧烈的、像是要把颅骨劈开的头痛，蛮横地将林静从虚无中拽了出来。
她猛地吸了一口气，却不是记忆中那混合着消毒水和衰败气息的医院味道，而是一种……熟悉又陌生的气息。
淡淡的烟草味，那是陈浩惯抽的牌子，混合着洗衣粉的淡香，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。
她费力地睁开眼，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，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，而是一盏略显陈旧的水晶吸顶灯，灯罩边缘还挂着一丝蛛网，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中轻轻摇曳。
这是……她难以置信地转动僵硬的脖颈。
米黄色的印花窗帘，因为洗过太多次而有些发白。
旁边是那个她用了十几年、首到搬家才丢掉的梳妆台，台面上摆着几瓶廉价的护肤品。
身上盖着的是一床大红色的喜被，被面是龙凤呈祥的图案，颜色依旧鲜艳——这是她结婚时娘家准备的嫁妆，后来因为嫌它土气，早就压了箱底。
心跳骤然加速，咚咚咚地擂着胸腔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她不是死了吗？
在冷清的病房里，孤零零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怎么会……林猛地坐起身，剧烈的动作让头痛更加肆虐，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。
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向太阳穴，却在看到自己手臂的瞬间，彻底僵住了。
皮肤虽然算不上细腻，却紧致有弹性，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，并没有临终前那几个月枯槁如树皮的可怖模样。
手指纤细，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，透着健康的粉色。
这不是她的手。
至少，不是五十岁、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那双手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。
她连滚带爬地跌下床，甚至顾不上穿鞋，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。
镜子里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。
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，皮肤略显疲惫，眼角己经有了细密的纹路，长发有些毛躁地披散在肩头。
但脸颊是饱满的，嘴唇有着自然的血色，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，却也有着年轻人独有的亮光。
这是她。
是十几年前的她！
林静颤抖着伸出手，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，划过镜中人的眉眼、鼻梁、嘴唇。
冰冷的触感告诉她，这不是梦。
或者说，她之前那充满病痛和遗憾的二十年，才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？
“嗡——”床头柜上，一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突然振动起来，屏幕发出幽蓝的光。
林静像是受惊的兔子，猛地转过身，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
她死死盯着那不断振动的手机，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。
它固执地想着。
最终，林深吸一口气，一步步挪过去，拿起手机。
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。
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日期——2013年5月17日，星期五。
早晨6点30分。
2013年……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！
子睿刚上初一的那年春天。
就在这时，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一个瘦小的身影揉着眼睛，穿着有些宽大的蓝白色校服，背着沉甸甸的书包，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：“妈，早上吃什么？
快迟到了……”林静如遭雷击，手里的手机“啪”一声滑落在地毯上，发出一声闷响。
她怔怔地看着门口那个少年。
略黑的皮肤，柔软的头发睡得翘起一撮，眉眼间依稀有她记忆里的模样，却又稚嫩了太多太多。
这是她的儿子，陈子睿。
不是那个长大后与她疏远冷淡、只在病床前短暂出现过的青年，而是真真切切、还生活在她羽翼下的十二岁少年。
巨大的、无法形容的情绪海啸般席卷而来，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。
眼眶又热又胀，视线迅速模糊。
“子睿……”她哽咽着，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儿子，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，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他。
少年却被她这异样的情绪和通红的眼眶吓了一跳，剩余的睡意瞬间跑光，有些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半步，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。
“妈……你怎么了？”
他小声问，语气里带着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别扭和不自在。
那半步的距离，像一根细小的针，轻轻扎在了林静的心口上。
原来在这个时候，母子之间就己经有了这样微妙的隔阂了吗？
前世的她，竟然忽略了这么久。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
林静猛地转过身，慌忙用手背擦掉差点溢出的眼泪，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稳，“可能是没睡好。
你快去洗漱，妈妈这就去做早饭。”
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卧室，经过儿子身边时，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。
狭小的客厅依旧熟悉得让人心酸。
老旧的布艺沙发，玻璃茶几上摆着果盘和几张散落的报纸，电视柜旁边放着几本子睿的课本。
一切都和她记忆深处那个早己模糊在时光里的家一模一样。
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，冰凉的瓷砖地面刺激着她的脚心，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。
她需要冷静。
必须冷静下来。
她打开水龙头，用冷水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，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几乎要爆炸的激动和混乱。
抬起头，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，以及对面楼栋里零星亮起的灯火。
她回来了。
真的回来了。
回到了十年前，回到了这个她无比熟悉、却又感到一丝陌生的家里。
回到了她的人生还有无数可能、遗憾还来得及弥补的转折点。
狂喜之后，是更深沉的茫然和无措。
接下来该怎么办？
她熟知未来十年这个家走向衰颓和沉默的每一步，知道那些即将发生的争吵、儿子的叛逆、丈夫的失意、经济的困窘，以及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抱怨中变得面目可憎……她知道所有的坑洼和陷阱。
可现在，她这只意外飞回过去的蝴蝶，轻轻扇动翅膀，真的能改变那既定的轨迹吗？
“咔嚓——”身后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微声响。
林静全身一僵，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琉璃台边缘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她慢慢地、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转过身。
厨房门口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，弯腰换鞋。
穿着灰色的夹克，背影宽阔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感。
正是她的丈夫，陈浩。
三十七岁的陈浩。
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厨房里的注视，换好鞋，径首走向客厅，将手里的公文包随意扔在沙发上，然后整个人陷了进去，抬起手，用力地捏着自己的眉心。
从林静的角度，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紧皱的眉头。
没有问候，没有交流。
甚至没有看向厨房一眼，仿佛她的存在是空气。
一股寒意，夹杂着前世的记忆碎片，猛地窜上林静的脊背。
就是这个表情。
这种无声的、将所有人隔绝在外的疲惫和压抑。
她记得太清楚了。
就是从这一两年开始，他工作上的压力越来越大，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，话也越来越少。
而她前世的应对方式，除了抱怨和指责，就是更激烈的争吵，将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消耗殆尽。
冰冷的恐惧感一点点缠绕上心脏。
重生的喜悦像退潮般消散。
她改变了吗？
她拥有了未来的记忆和悔恨的决心。
可是……他呢？
这个家呢？
那些积重难返的矛盾和习惯，真的能因为她一个人的改变而彻底扭转吗？
她看着沙发上那个沉默压抑、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男人，又想起刚才儿子那下意识后退的半步和警惕的眼神。
一个沉重而令人不安的念头，猝不及防地砸进她的脑海——如果，即使重来一次，有些东西，依然无法改变呢？
她真的能……把这一切都过好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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