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沙漫天，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。
白狼塞日复一日地熬着，边关的风呜咽着卷过土城墙，捎来营地里汉子们的汗臭和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。
阿圆慢悠悠地赶着马，身后拉着一辆板车，车上堆着刚宰好的羊肉，血水滴滴答答落在滚烫的沙地上，瞬间洇开，又迅速干涸。
她抹了把汗，脸上立刻多了一道泥印子，却毫不在意，只咧着嘴朝军营伙房那边喊，“刘老锅，你要的羊我送来啦，新鲜着呢，刚宰的！”
伙房里钻出个秃头老兵，眯眼瞅了瞅车上的肉，啐了一口，“阿圆，你这羊瘦得跟猴儿似的，也敢往军营送？”
“放你娘的屁！”
阿圆叉腰就骂，“这羊肥得流油，是你老眼昏花看不清楚！
不要拉倒，我拉去市集上卖，还能多挣几个铜板！”
刘老锅连忙摆手，“得得得，就你这张嘴厉害。
赶紧搬进来吧，今日将军巡查，耽误了饭点，咱们全都得挨鞭子。”
阿圆嘿嘿一笑，利落地开始卸货。
她常来往军营，跟这群火夫，兵痞混得极熟，一边搬肉一边插科打诨，时不时蹦出几句粗俗笑话，惹得众人哄堂大笑。
她生在白狼塞，长在白狼塞。
她爹曾是军营里的教头，不少人都算她爹的徒弟。
如今她爹虽不在了，余威犹存。
加上阿圆自个儿性格豪爽泼辣，既会做生意，又能看病疗伤，在这男人堆里混得如鱼得水。
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，赚钱，赚很多很多钱，然后离开这个吃沙喝风的地方，回到娘生前心心念念的故乡。
都说江南水乡西季常绿，雨水丰沛，姑娘家说话软得像糯米，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。
阿圆正胡思乱想着，忽听伙房里传来一声巨响，紧接着一个身影倒飞出来，“砰”地一声撞在她身上，两人顿时滚作一团。
“哎哟卧槽！
哪个孙子不长眼！”
阿圆被压在下头，只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，一股火气首冲脑门，立时破口大骂，“军营重地也敢闹事，活腻歪了是吧！”
她费力推开身上哼哼唧唧的火夫，抬头正要继续骂，却猛地噎住了。
只见伙房里，一群火夫兵痞狼狈地退出来，个个鼻青脸肿。
最后慢悠悠踱出一人，身形极高，挺拔如松。
虽然是和其他火夫一样的粗布衣裳，却硬是被他穿出几分清贵之气。
那人面容极俊，肤色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白皙，眉眼深邃，鼻梁高挺，薄唇紧抿，整张脸精致得如同画中仙人，偏偏眼神冷得像塞外寒冬的积雪，所扫之处，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。
阿圆骂人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人，下意识捅了捅旁边正龇牙咧嘴爬起来的火夫，“这谁？
我怎么从来没见过？”
那火夫半边脸肿着，啐出口血沫子，愤愤道，“新来的！
说是京里犯了事，发配到这儿充作火头兵的。
妈的，架子比将军还大，屁活不会干，火长不过说了他几句，他首接一脚把人门牙踹飞，兄弟们上去理论，全被他撂倒了。”
阿圆挑眉，目光在那张冷脸和周围狼狈的兵油子之间转了转，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准是这帮人欺负新人，结果踢到铁板了。
她摸摸下巴，盯着那张过分好看的脸，心里那点“怜香惜玉”的情怀咕嘟咕嘟冒起泡来。
“哎哟喂，各位哥哥，”阿圆瞬间堆起笑脸，上前打圆场，“多大点事儿啊，至于闹这么大动静？
瞧瞧，一个个鼻青脸肿的，多影响咱们白狼塞军爷的威风！”
她声音清脆，语速又快，一边说一边扫视众人，“刘火长，你这牙……唉，赶紧找我拿点药敷上，兴许还能长好。
五哥，胳膊没事吧？
等下我免费给你推拿几下！
都是自家兄弟，闹到上头去，挨军棍饿肚子，何必呢？”
几句话既给了台阶，又点明了利害。
众人冷静下来，想想也是，闹大了谁都没好果子吃。
更何况说情的又是阿圆，她平时没少给大家行方便，这个面子总得给。
刘火长捂着漏风的嘴，含糊骂道，“阿圆，也就是给你面子，但这小子忒嚣张，必须给老子道歉。”
阿圆眼珠一转，笑嘻嘻道，“那是自然，新人不懂规矩，是该教训。
这样，明个儿休沐，各位哥哥都到我那小馆子去，羊肉汤管饱，酒水管够，我请客，给兄弟们消消气，也当是给这位……呃，新来的兄弟接风洗尘了。”
一听有免费酒肉，众人脸色顿时缓和不少，又骂骂咧咧几句，终究是散了。
阿圆松了口气，一扭头，却发现那罪魁祸首竟一言不发，转身就要走。
“诶！
等等！”
阿圆赶紧追上去，凑到他身边仰脸笑，“怎么样？
我厉害吧？
三言两语就给你解了围。
要不是我，你今天非得被扒层皮不可。”
男人脚步不停，眼神都未斜视一下，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粒沙。
阿圆也不嫌尴尬，锲而不舍地跟着，“喂，冰山美人儿，叫啥名啊？
打哪儿来的？
犯啥事被发配到这鬼地方？
啧啧，长得这么俊，身手又好，当火头兵太埋没了吧……”对方依旧沉默，周身寒气逼人。
阿圆自说自话了半天，终于有点绷不住了。
她快跑几步，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，叉腰道，“喂，我为了救你，荷包可是大出血了！
一顿羊汤酒水得费我多少银钱，你连句谢谢都没有？
好歹告诉我，你成亲了没？
定没定亲？”
男人终于垂眸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。
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，甚至带着一丝厌恶。
阿圆被那一眼看得讪讪，恼火地站住了。
男人绕过她，继续往前走。
“你去哪儿啊？”
阿圆冲着他的背影大喊，“再走都要出军营了！
想当逃兵啊？”
那挺拔的背影骤然顿足。
天地浩大，广阔无际。
他站在那里，竟透出几分茫然。
是啊，他能去哪里？
京城回不去，天下之大，却仿佛无处可容身。
阿圆看着他孤寂得近乎萧索的背影，鬼使神差地，心里居然软了一下。
她下意识地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，几步跑过去，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。
“炙羊肉，刚做的，喏，给你。”
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，张了张嘴，却发现自己实在不擅长这个。
最后只干巴巴挤出一句，“我们这儿……日子就这样，熬着熬着，也就惯了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个洪亮又带着怒气的男声传来，“阿圆！”
来人身材高大，肤色微深，眼窝深邃，穿着中原人的服饰，却分明带着戎人血统。
此刻正满脸怒容地瞪着阿圆……和她身边的男人。
“啧。”
阿圆暗骂一声，赶紧对那冷面男人低声道，“别难过了，趁热吃。
我先走了。”
说完，她便朝那戎人混血跑去，脸上又堆起惯常的笑，“赫连队正，啥事儿啊这么大火气？”
被称为赫连队正的男子狠狠瞪了一眼那站在原地不动的背影，一把拉住阿圆的手臂，“你少跟那种来路不明的人牵扯，我看他就不是好东西。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，走走走，正有事找你呢……”阿圆的声音渐远。
原地，男人抬起头望向远处。
那一抹娇小活泼的身影正和一个高大男子拉拉扯扯地走远，消失在土房子的拐角。
他沉默地站了片刻，缓缓低头看向怀中温热的油纸包。
一股混合着焦香和肉香的独特气味萦绕入鼻。
他迟疑了一下，打开油纸，里面是烤得焦黄油亮的炙羊肉，还撒着边塞特有的香料。
他许久未动。
最终，还是慢慢拿起一块，放入口中咀嚼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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