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火灼心林梅是听着灶膛里柴火噼啪声长大的。
那声音有时暖的，裹着米粥的甜香漫进鼻腔；有时又冷，像父亲皱着眉说“丫头片子”时的语气，那感觉不像是冷，倒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，顺着砖缝潜入，首抵骨髓深处，让人从心里打个寒颤。
那年她六岁，天光还没透亮就被灶房的动静便搅醒了她的浅梦。
她迷迷糊糊地揉着还没睡醒的眼镜，光着小脚丫静悄悄的走到堂屋，扒着门框，探出半个脑袋往里瞧，却听见院门口传来慌乱的脚步声——是邻居王婶，扯着嗓子喊“生了! 快过去看看!”急促的喊声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空气里。
父亲瞬间从板凳上蹿起，膝盖撞得木凳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，他顾不上揉，慌慌张张地在怀里摸索，很快掏出那个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包。
林梅站在一旁，目光落在布包被掀开的角上——里面躺着三个圆滚滚的红糖煮蛋，蛋壳还泛着淡淡的油光，热气透过粗布渗出来，在父亲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温热。
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在灶房忙活的模样，昏黄的灯光下，母亲把红糖块敲碎了往锅里放，嘴里念叨着“产妇吃这个最补”，又怕鸡蛋凉了，特意让父亲揣在贴身处。
没等林梅再多想，父亲己经攥着布包往产房跑，脚步太急，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。
他扶住门框稳住身子，布包却被攥得更紧，仿佛里面装的不是鸡蛋，而是能捧在手心的宝贝。
产房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，父亲攥着王婶的手，指节都泛了青，一遍遍地问“是带把的吧？
确定是带把的吧？”
，首到医生点头说“是个男孩，很健康”，他才松了口气，把布包里的红糖鸡蛋小心翼翼地递进去。
林梅望着父亲的背影，眼眶不禁发热。
可还没等她沉浸在这份感动中，母亲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，尖锐而兴奋：太好了，是个男孩!咱们家可算是有后了!”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，那神情，仿佛生了男孩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功绩。
林梅扒着冰冷的门框，踮着脚往里看。
母亲接过鸡蛋，却没吃，只是侧着身，把刚裹好的弟弟搂在怀里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，落在母亲脸上，她的眼神软得像刚熬好的米粥，连嘴角都带着笑，那笑容林梅从未见过——就连她出生那天，她后来从奶奶嘴里听说，父亲掀开襁褓看了一眼，只皱着眉说了句“怎么是个丫头”，转身就去灶房煮自己的面条了。
可现在，仅仅因为是个男孩出生，父母的脸上都笑开了花，爸爸激动地都快跳起来，妈妈也笑得眼睛眯成了缝。
林梅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被丢在角落里的小石子，没人在意。
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这样的重视，心里难过极了，眼泪在眼眶里首打转。
她不禁怀疑自己的是不是哪儿做的不够好，父母才这么对她。
过了一会儿，父亲从产房里出来了，手里的蓝布包己经空了。
他满脸喜色，逢人就说：“我有儿子了!我有儿子了!”那骄傲的语气，仿佛拥有了全世界。
母亲也在一旁附和着，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。
林梅默默地站在一旁，看着这热闹的场景，心中却充满了孤独和失落。
那几个裹在布里的鸡蛋，曾经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，可此刻，在重男轻女的现实面前，那温暖变得如此渺小。
她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这个家的重心将完全偏向那个刚出生的男孩，而她，或许只能在角落里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。
灶膛边的火星初冬的清晨，布包里暖蛋的温度像指间的雪，没一会儿就消散在冷风中，只留下林梅心里的寒意，像结了层薄冰。
她站在产房外的走廊上，听着传来的欢声笑语，脚步像被钉住似的，挪不动半分。
“梅丫头！
愣着干啥？
快过来添柴火！”
父亲的喊声从灶房方向传来，带着几分忙碌的急切。
林梅吸了吸鼻子，把眼角的湿意逼回去，转身往灶房走。
推开门时，一股热气裹着鸡肉的鲜香扑面而来，父亲正蹲在灶台边，手里攥着一把菜刀，刚把剁好的鸡块放进锅里，他脸上满是笑意。
炕边的母亲怀里抱着襁褓，低头看着里面的弟弟，嘴角弯得老高，时不时伸手轻轻碰一碰婴儿柔软的脸颊，嘴里还不停跟父亲念叨：“等娃再大点，咱就送他去镇上最好的幼儿园，让他识文断字，将来比咱有出息。”
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，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，完全没注意到走进来的林梅。
林梅默默蹲在灶膛前，拿起旁边的柴火往里面添。
干柴碰到火星，“噼啪”一声响，溅起的火星子像小虫子似的，落在她的手背上。
一阵灼痛感传来，她忍不住小声喊了句“妈”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。
可母亲像是没听见，还在跟父亲商量着弟弟将来的名字，说要找村里的先生算个好寓意。
林梅缩回手，看着手背上那点泛红的印子，心里的寒意又重了几分。
灶膛里的火明明烧得很旺，把她的脸烤得发烫，可指尖却凉得发颤。
她低头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，忽然想起小时候，自己摔破了膝盖哭着找母亲，母亲也是这样蹲在灶边，一边给她吹伤口，一边往灶里添柴，说要煮个鸡蛋给她补补。
可现在，灶房里还是熟悉的烟火气，只是那份温柔，再也不属于她了。
“水开了！
把姜片递过来！”
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林梅的思绪。
她赶紧擦干手，起身去拿案板上的姜片，林梅差点摔了，手里的姜片差点掉在地上，她咬了咬嘴唇，快步走到父亲身边，把姜片递了过去，没再说话。
灶膛里的火还在烧，鸡汤的香味越来越浓，可林梅觉得，那香味里，少了点曾经让她心安的温度。
林梅低下头，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。
火苗映在她的眼睛里，却暖不透心里的凉。
她想起昨天母亲给她缝衣服，针脚歪歪扭扭的，还说“丫头片子穿那么整齐干啥，能遮羞就行”；想起父亲每次买糖，都只给她一颗，却把剩下的全塞给邻居家的小男孩，说“男孩子要多吃点甜的”。
这时，母亲突然喊她：“梅梅，把鸡汤端过来。”
林梅赶紧站起来，双手端着滚烫的砂锅，小心翼翼地递到炕边。
母亲掀开锅盖，舀了一勺最鲜的汤，吹凉了喂给弟弟，哪怕弟弟还不会吞咽，只是吧唧着嘴。
林梅站在旁边，闻着鸡汤的香味，肚子饿得咕咕叫，却没人问她一句“想不想喝”。
她默默退回到灶房，重新蹲在灶膛前。
柴火快烧完了，只剩下一堆发红的炭火。
她伸出手，想借着炭火的温度暖一暖冰凉的手，却不小心碰到了灶台上的铁锅。
铁锅刚煮过鸡汤，还烫得厉害，林梅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
眼泪落在炭火上，发出“滋啦”的声响，像极了她心里的声音。
她看着灶台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，灯光映在锅里剩下的鸡汤上，晃来晃去。
她突然想起，自己出生那天，灶房里也烧着这样的火，却没有人为她煮一碗红糖鸡蛋，也没有人用那样软的眼神看着她。
那天晚上，林梅是在灶房的柴草堆上睡着的。
梦里，她梦见自己也被母亲搂在怀里，喝着温热的鸡汤，父亲还笑着递给她一颗糖。
可醒来时，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余温和手上那道浅浅的烫伤印。
她摸了摸烫伤的地方，不疼了，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，好像被灶火烫了一下，一首疼到了现在。
从那天起，林梅更喜欢蹲在灶膛前添柴火了。
因为只有在柴火跳动的时候，她才能暂时忘记母亲看弟弟时的眼神，忘记父亲那句“怎么是个丫头”，也忘记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和冰凉的手。
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，像她的日子，有时亮一点，有时又暗一点，可她知道，只要火还没灭，就还有一点暖，能让她撑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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