烬中雪小说

皎皎如月，看呆了继子。

他清冷自持，又欲念汹涌: 我会继承父亲的一切，包括你。

我们夜夜笙歌，乐不思蜀。

只没想到，夫君还有杀回来的那一天。

他下马后，一把剥了我的孝服: 说与我那不孝子偷过几遭了?

我笑道: 整整四千九百遭，一夜七次，日日不落。

1

正月初九，黄道吉日。

我带着十里红妆，嫁入了平阳侯府。

不过，我的嫁妆，一半都是虚抬。

毕竟，我只是永安伯家的，小小庶女。

我僵着身子，由喜婆扶着，走过重重人群。

终于站在了郎君面前。

透过绢扇，我看到郎君，面若好女，清冷如月。

断然不是年已不惑的平阳侯。

奇怪……

我不是来给侯爷当续弦的吗?

郎君察觉到了我探寻的目光，不偏不倚地看过来。

眼神深邃，比我肆意百倍。

最后，反而是我先低了头。

我记起来了。

他应该是侯爷的独子，慕云笙。

喜婆察觉到不对，赶紧扯扯我的衣袖。

我目光向下，这才看到郎君手上捧着的公鸡。

喜婆满脸堆笑: 娘子，平阳侯在边关未归。

现由小侯爷携着公鸡，与娘子拜堂。

我一时慌了神: 妈妈莫要说笑，这如何使得?

喜堂里，锣鼓一声比一声紧。

喜婆急了，死命捺着我下拜: 什么使得使不得

娘子既然过了门，就得认命，莫要误了好时辰

我被强摁着头，与那公鸡拜了天地，又入洞房。

一路上，我将头埋在绢扇里，不敢乱看。

短短一道回廊，被我走得踉踉跄跄。

就在我又一次走错方向时，手中的喜绸轻轻一动。

喜绸的那一端，传来了慕云笙温和的声音。

母亲，莫怕。

随我来。

洞房里，是血一般的艳红。

我叹了口气，对喜婆说: 这桩婚事，似乎和你说的，不太一样。

喜婆略有惭愧: 夫人，事到如今，婆子我少不得与你说实话了。

其实，侯爷在边关都失踪三年了。

老夫人请了高人，为侯爷设了衣冠冢，让侯夫人跪灵诵经，冲喜祈福，保佑侯爷早日归来。

前两任侯夫人日夜跪拜，积劳成疾，已经仙逝了，你是第三任……

我咬着牙说: 喜婆子，你不觉得你这样说媒，有点丧良心吗?

她还委屈上了: 夫人，当初是你说要找有钱的、年老的、最好半死不活的。

何况这桩婚事，你父亲是打心眼儿里满意啊。

我喉间一阵苦涩。

罢了。

我就知道，能落到我头上的，能是什么好姻缘。

喜婆脚底抹油，就要开溜: 夫人，你放宽心，据说你字特别旺夫，说不定还真能把侯爷盼回来。

喜婆走了。

我坐在床头，努力离床尾那只公鸡远些。

可几位侍女径直过来，一把将公鸡摁在我身侧。

还丢给我一本春宫，又在床上铺上一块喜帕。

那册春宫，我勉强能看懂一二。

临行前，小娘教导过我。

可喜帕是怎么个意思?

我总不能和公鸡进这红销帐。

看着我疑惑的目光。

侍女说: 心诚则灵。

她又说: 前两任侯夫人都做到了，您自个儿琢磨吧。

侍女走了，身边彻底静了下来。

墙上挂着侯爷的画像。

长眉吊目，擎苍牵黄，威猛无双。

看着真像是位可靠的夫君。

可他也不能从画儿上跳下来，和我圆房啊。

一天下来，我又累又饿。

洞房中飘着暖意洋洋的安息香。

闻着便名贵。

渐渐地，喜帕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白。

我斜倚在床头边，沉沉睡去。

梦中有月入怀。

触碰之下，却是滚烫的身子。

是夫君来了吗?

没想到，夫君这般强健有力。

哪像他的独子慕云笙，清冷沉静，不像是能睡女人的样子。

我在难言的疼痛中，紧紧抱住夫君。

我们水乳交融，难分彼此。

恍惚间，我听见夫君唤我蓁蓁。

那是我从不示人的闺名。

蓁蓁，这本就该是我们的大婚之夜。

我在他势在必得的炽热中，化作一汪春水。

又听见他调笑: 这样宽大的喜裙，里头藏着的身量，竟这样纤巧。

这一夜，红帐翻飞，床棱摇晃。

持续的簌簌声似绵绵春雨滴落，延续到清晨。

我在侍女的尖叫声醒来。

喜帕上有了颜色。

事实上，不仅仅是喜帕，整个床帐都被毁了——

那只公鸡被人生生折断脖颈，鲜血漫过床榻，流了一地。

2

我瞧着惊慌的侍女: 别看着我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

洞房里正乱着，又有人来报。

夫人，小侯爷来给您请安了。

我忙让侍女与我梳妆，出来见他。

慕云笙着一席素衣，隔着一道珠帘，在堂下与我遥遥相望。

母亲，可还安好?

不知是不是簪环太重，我总觉得腰好生酸痛，却也只得应付几句安好。

曙光流转，鼻尖传过来一丝熟悉的白芷香。

正如慕云笙给人的第一印象。

岩岩清峙，雅正端方。

是从不会逾矩的模样。

祠堂里，我戴着重孝，朝着夫君的衣冠冢跪好，放声大哭。

婆母厉声喝住: 住口，哪有你这般哭夫君的

我有些茫然无措。

我从未有过夫君，自然不知该怎样哭灵。

除非，算上昨夜那场春梦。

我小心翼翼地换了种哭法，垂头丧气，默然流泪。

婆母声色愈厉: 没吃饭吗?别想偷懒，大点声

我又尝试着一边哭，一边诉述夫君的功绩。

他镇守边关多年，不战而屈人之兵，每次出使邻国，虽割让了些许城池，却换来多年安宁。

婆婆怒骂: 谁让你提这些，这是男人们议论的事，轮得到你个女子多嘴多舌?

我一遍又一遍重来，直到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。

婆婆听烦了，命我跪经三千遍，才捻着佛珠离开。

她走后，我几乎瘫软在蒲团上。

我估摸着，前两任侯夫人是活活累死的。

但没关系。

我只要撑过今年，撑到小妹出嫁的那一天，就算功德圆满。

有我这个侯夫人的身份，小妹一定不会被随意定亲。

那个跟在我身后只会哭唧唧的小奶团子，定能找到一户良善人家，从此逃离永安伯府那个活地狱。

这是我与小娘共同的愿望。

我们娘儿三口，有一个活好了，就算是胜利

想到这里，我重新爬起来跪经。

我念得心诚。

可这侯府中，怎么到处都是那该死的安息香。

我双眼又开始模糊。

朦胧之际，我口中呢喃。

没一句是为了侯爷。

全是妹妹与小娘。

突然，唇边一暖。

一缕温热的参汤灌入我的口中。

我的身子顿时好受了许多。

我贪婪地吮吸着，渴求更多。

却打翻碗盏，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。

来人轻语: 蓁蓁，你娘亲尚在，还有法子尽孝。

不像我，从小便没了娘，连她的模样，都记不得了。

声音温柔，满是眷恋与怜惜。

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。

夫君?

我试试探探地唤他。

是佛将你送回来了吗?

他轻轻吻上我的嘴角: 是，我是佛送与你的夫君。

蓁蓁，再唤一声与我听。

我抚摸着他的脸，温润如玉，又觉得不像。

我的夫君年过不惑，纵使是大将军，想必身子也有些欠安。

可身侧之人，似乎正值壮年。

我虽是喜欢。

但为了妹妹和小娘，我可得忠贞不二才行。

我使劲推他: 我的夫君在边关，我要替他念佛千遍，佑他平安归来

你这邪祟，快快离开。

他咬牙切齿: 念佛千遍，不如低头一见。

我这邪祟，可要缠你一生一世。

他将我拥入怀中，力道大得惊人，几乎要将我拆吃入腹，融为一体。

烛火飘摇，流下一串串蜡泪。

像极了未亡人的泪珠。

我在暮色中醒转，听到我的陪嫁丫鬟小翠在门外焦急地唤我。

小姐，快出来罢，老夫人许你用晚饭了。

我忙从蒲团中爬起来，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孝服。

奇怪，我睡姿一向拘谨，怎么衣摆乱成这样?

走出祠堂时，我迎头撞上了一个妖娆妇人。

她直勾勾地盯着我，看笑话的神色僵硬在脸上。

足足愣了半日，她才阴阳怪气地说道: 跪了一日灵，夫人面色不改。

真真是色如春花呀

3

我问身侧侍女: 这位娘子是?

侍女面露不屑，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: 就是一个唱戏的，夫人莫要理她

先前侯爷在时，她很是猖狂了几日，现在便如同秋后的蚂蚱，蹦跶不了几天了。

我明白过来。

眼前的女子就是夫君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，也要纳回家的梨园花旦，沈姨娘。

沈姨娘冷笑一声: 那又如何，我好歹承了侯爷数年的雨露，快活多时，也不枉此生了。

不像你家主子，守活寡不算，还不知什么时候，就要踏上前面两位的老路

你……你放肆侍女被气歪了鼻子。

我倒没什么感觉。

比起嫡母的沾了盐水的皮鞭，沈姨娘的冷嘲热讽不过是毛毛雨。

我指着沈姨娘，问道: 你也要跪经吗?

祠堂萧瑟，有个伴儿多好。

哪怕对骂两句呢，也是个热闹。

谁知，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沈姨娘，突然就破了大防。

她咬牙切齿地说: 我出身低贱，一辈子进不了祠堂。

所以，跪经这种福气，还是留给夫人一人享用吧

小翠不忿: 你既然出身低贱，就不该口出恶言，再不谨言慎行，我家小姐便要罚你了

沈姨娘哈哈大笑: 侯爷有言在先，我在侯府中不受拘束，任何人不得打骂。

我拦住嗷嗷叫着的小翠，笑说: 姨娘好福气。

我还要伺候婆母用饭，就不奉陪了。

斗志昂扬的沈姨娘碰了个软钉子，一时愣住了。

直到我走得远了，才听见她癫狂的笑骂声。

小夫人，你别以为不争不抢，就能在府中苟活，且等着瞧吧

深夜，我伺候完婆母安寝，才回到自己房中。

感觉全身都快散架了。

小翠心疼地为我捶腿: 小姐，你现在是侯夫人，是侯府的女主人，沈姨娘那般无礼，你怎么不还口呀?

我摸摸小翠的头，笑道: 我们来侯府，不是与人斗气的。

我的傻小翠，是嫡母从街上捡回来的弃儿。

她将脏兮兮的小翠丢给我，说这就算我的丫鬟了。

我撸起袖子给小翠洗干净，带在身畔，养得天真无邪。

小翠，三朝回门时，你悄悄把这个给我小娘。

我将一根朴素的发簪递给她。

这是我从梳妆台里翻出来的，最不起眼的首饰。

让她换了银子，多买些炭火，和妹妹过一个暖冬。

我想起沈姨娘，突然就有些羡慕。

羡慕她得侯爷宠爱。

我也希望，侯爷若有归来的那一日，能像疼她那般疼我。

我便能多攒钱，少受罪。

让小娘和妹妹过上好日子。

却不料，一念入邪。

以后数夜，我总伴着安息香沉睡。

有郎君入梦，与我颠鸾倒凤。

情动到极处时，一声蓁蓁，一声夫君。

似有无限缱绻。

侯府的日子，似乎没那么难过了。

只有一事让我感到不安。

前两位侯夫人，不仅仅是逝去，简直像从未存在过一般。

没有灵位，没有旧仆，没有遗物。

她们来过侯府，却又消失在侯府深处。

我不由得更加小心，希望自己能撑得久一些。

这一日清晨，我听到院内人声嘈杂。

沈姨娘的声音尤为尖利: 什么侯夫人，夜夜竟做出这等勾当

难道是我说错了梦话，露了梦中行迹?

我赶忙推开门，却看到了鼻青脸肿的小翠。

她被家丁死死摁在地上，怀中璎珞撒了一地。

头发散乱，眼神惊惧，一如当年模样。

4

看到小翠的凄惨模样，我心都要碎了。

我娘家人口众多，姊妹兄弟无数。

可只有那么几个，活在我的心尖子上。

我挨打挨骂可以忍，顶缸受气也不在意，就只求那几个人平安。

可连这点微小的心愿，也总是得不到满足。

我冲到台阶下，一把推开家丁，将小翠搂入怀中，用帕子抹去她口鼻中的鲜血。

婆母眉头微皱: 注意你的身份。

我跪立在小翠身侧: 婢子顽赖，原是我教导不善，还望婆母宽恕。

沈姨娘一声嗤笑: 这贱婢手脚不干净，竟敢夹带出府，不止一次。

而且极是个贱骨头，不怕打的，诸般家法都受了，还不肯供出窝主，属实不可救药，干脆打死拉倒。

小翠颤颤地说: 没有窝主……只有我一人……

我喉头一阵发紧: 是我思念母家，让小翠送些念想回去。

沈姨娘愈加得意: 念想?这一条璎珞价值数百纹银，真是好实在的念想

我听说夫人家中，还有小娘和胞妹。

怎么，是伯府养不起她们吗?

沈姨娘往地上啐了一口: 看来，夫人也算不得什么高门贵女

我咬牙忍耐，被人骂两句，不会少层皮。

保住小翠的命，才是最要紧的。

可沈姨娘犹嫌不足: 家贼不除，府规就是个天大的笑话

我心中一紧，死死抱住小翠不放，哀求地看向婆母。

可婆母缄口不语，只是一味地捻着佛珠。

就在侍女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，要将小翠拉去行刑时，我终于听到了真正的佛音。

母亲说是念想，那就是念想。

我如蒙大赦，抬头看去。

眼前，是慕云笙的脸。

沈姨娘还想再辩: 可这璎珞……

慕云笙摆摆手，奴仆便纷纷退下。

侯夫人千金之体，一条璎珞能值几何?

连婆母也不再坚持，只是脸色不大好看: 日后总要料理的，何必多此一举。

众人散去，我搭着慕云笙的手臂，慢慢站起，心中仍觉后怕。

今日之事，于我是灭顶之灾，于他却只是举手之劳。

尊卑之别，贵贱之分，有如天堑。

母亲，我送你回房。

可小翠……

交给我料理。

慕云笙面色从容: 永安伯府那边，我也会派人照应。

我惊讶地看着他: 你……为何要帮我?

慕云笙一怔，随即嘴角微微扬起，笑得意味深长。

父亲不在，我理应替父周全。

小翠疗伤回来后，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疗伤药，一边对慕云笙赞不绝口: 小姐，小侯爷可真孝顺呐

我心中莫名有些忐忑。

他待我，真的是尽孝吗?

是夜，我以天寒为由，没有燃香。

窗外月光如水，遍撒清辉。

所以郎君越窗而来时，我瞧得真切。

他不是鬼魅，亦非梦仙，而是活生生的男子。

他脚步轻悄，熟门熟路地探入我的红销帐。

蓁蓁，你可在等我?

月光描摹着他的眉眼，令他更添温柔。

可无论如何，他，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。

我的继子，慕云笙。

他用手拂过我的发梢，我顺势扑入他怀中。

果然，是我熟悉至极、令我梦回百转的温暖怀抱。

他并不惊讶。

我猜得不错，安息香并不会让人昏迷。

只会让人恍惚，将夜间种种，都视作一梦。

此刻，我想醒来，又在他热切地相拥中沉迷。

谁知道天亮后，等待我的是什么?

不如沉醉此间，暂忘归途。

蓁蓁，你今晚为何这般……热情?

忽然，他看向了床尾的菱花镜。

铜镜里，我双眸闪烁，空前清醒。

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 这么早，小侯爷是来请安的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