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初一前的双龙镇，雾总比太阳起得早。
天刚蒙蒙亮，镇政府大院东墙角的竹竿就醒了——几串油亮的腊肉悬在上面，酱油和花椒的混香裹着水汽，慢悠悠钻进每个敞着缝的办公室。
村建所的门最先敞开，打印机“吱呀吱呀”吐着打印建房审批表的声响，混着农民的脚步声、问话声里的土腥味，在走廊里绕来绕去，把年关的热闹揉得实实的。
张建国蹲在办公室靠窗的水泥地上，背对着门口，给王大爷改第三版建房图纸。
他穿件深灰色旧棉袄，领口磨得泛白，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边，五十岁的人了，膝盖常年犯疼，却硬是蹲了半个钟头没挪窝。
手里的铅笔尖在“堂屋梁宽”那栏顿着，他抬头时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，扫过布满细纹的眼角：“大爷，您家娃儿说要在堂屋加储物间，是靠东墙还是西墙？
西墙挨着灶屋，冬天囤柴火方便，东墙采光好，您看哪个合心意？”
王大爷揣着布烟袋，凑在图纸旁眯眼瞅，满是褶皱的手在纸上点了点：“靠西噻！
我家老婆子冬天爱烧柴火，离灶屋近，省得她来回跑。”
“要得。”
张建国应着，笔尖在储物间位置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框，又摸出尺子量了量，指节在“梁宽”数字上敲了敲，“不过这梁得再宽两寸，您家要囤粮食、挂腊肉，细了撑不住，年后要是塌了，我可没法跟您娃儿交代。”
他说话尾音软乎乎的，带着双龙镇特有的调子，像灶膛里温着的水，听着就暖。
王大爷连忙点头，从烟袋里摸出支皱巴巴的红塔山递过去：“张所你想得周到！
上次我去镇西头问，人家扫眼图纸就说‘不行’，哪有你这么细致。”
张建国笑着摆手，把叠好的图纸递回去：“办公室不让抽烟，您自己抽。
明天让娃儿来补个签字，下礼拜一就能拿审批表，赶在年前准能把地基打起来。”
王大爷攥着图纸，嘿嘿笑着往门外走，路过门口时还跟保洁李婶打招呼：“张所真是个好同志！
一点架子都没有，比我家娃儿还上心！”
门还没关严实，李伟抱着一摞审批表走进来，脚步放得轻，却还是蹭到了地上的碎纸屑。
他穿件半旧的深蓝色棉袄，袖口沾着点墨水，怀里的表格最上面那张，是王家坪老陈的建房申请——表格角落有个极淡的铅笔“√”，只有他自己知道，这是收了老陈1500块钱的记号。
“张所，这是昨天各村交的审批表，您看看。”
李伟把表格放在桌角，手指不自觉地往棉袄内侧摸了摸——那里揣着个信封，里面是老陈昨天塞给他的钱，硬邦邦的硌着腰，像块没焐热的石头。
张建国刚坐到椅子上，正揉着膝盖，闻言抬头扫了眼表格：“放这儿吧，等下我看。
对了，赵二哥家的边界确认书，你催了没？
他那宅基地挨着邻居，没签字后续容易扯筋。”
“催了催了，他说今天下午送过来。”
李伟应着，眼神却没敢跟张建国对上。
他想起昨天老陈来找他，说“审批表咋还没下来，是不是钱没给够”，心里就发慌——老陈的钱他没敢退，也没敢跟张建国提，只想着先拖几天，等年关过了再说。
“催紧点，别耽误人家盖房。”
张建国没察觉他的异样，拿起桌上的《农村建房安全细则》，翻到“违规审批追责”那页，用红笔在上面划了道线，“最近局里查得严，农民的钱一分都不能碰，咱们干村建的，守住规矩比啥都重要。”
李伟的喉结动了动，没接话，转身往自己工位走。
路过窗户时，他瞥见外面竹竿上的腊肉，油珠正顺着绳头往下滴，心里却没半点年关的盼头——女儿昨天打电话，说“爸，我脚冻得疼，想要双厚棉鞋”，他捏着手机，半天没敢说“爸没钱”；刘梅昨天又来要赌债，摔了碗说“再拿不出钱，就离婚”，家里的出租屋连暖气都没有，冷得像冰窖。
他坐下时，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，是女儿发来的语音，声音怯生生的：“爸，妈妈今天没回家，我有点怕。”
李伟盯着屏幕，手指在“转账”按钮上悬了半天，最后还是关掉了页面——他卡里只剩三百多块，连给女儿买棉鞋都不够，更别说还刘梅的赌债。
“李伟，等下跟我去前村看看小春生产，顺便核对下农户的建房需求。”
张建国突然开口，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“啊？
好，我马上收拾。”
李伟赶紧应着，手忙脚乱地把老陈的审批表往抽屉里塞，生怕张建国看见那个“√”。
他站起来时，怀里的信封硌得更疼了，像是在提醒他：这1500块钱，是老陈卖了五筐橘子凑的，也是他心里越藏越深的窟窿。
窗外的雾渐渐散了，太阳爬上来，把阳光斜斜铺在水泥地上。
张建国己经拎着公文包站在门口，正对着镜子理了理棉袄领口，嘴里念叨着“前村的麦子该浇水了，顺便问问李叔的建房材料备得咋样”。
李伟跟在后面，看着张建国的背影——不算高大，却挺得笔首，像办公室窗外那棵老梧桐树，不管刮风下雨，都稳稳地站着。
他突然觉得有点羡慕，又有点恐慌。
羡慕张建国活得踏实，有村民的信任，有安稳的家；恐慌自己藏在表格里的“√”、怀里的钱，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，到时候，他连这半旧的棉袄都保不住。
走廊里听到打印机还在“吱呀”响，腊肉的香味又飘了过来，可李伟却觉得冷，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。
他跟在张建国身后，一步步往门外走，心里那点不安像刚冒头的芽，被年关的风一吹，悄悄往深处扎了根。
谁也没料到，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，会成为李伟心里“裂痕”的开始——再过几天，腊月初一的争吵、逼债人的威胁、家里的破碎，会把这根芽催长成缠人的藤，最终勒得他喘不过气，一步步走向那个无法回头的腊月十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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