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,厚重的木门被再次合拢,仿佛将皇宫深处那滔天的哀哭声也隔绝到模糊不清。
院子里的最后一点人气,也随着那老太监的仓皇离去而消散,只剩下穿堂风还在呜咽,一阵阵的刮过青石板,卷起几片枯叶,在空中打着旋儿,最终无力地跌落在那卷明黄的圣旨旁。
李承乾依旧跪着。
冰凉的青砖仿佛要吸走他体内的最后一丝热气。
左腿的旧疾在寒意和方才的情绪激荡下,再次传来的那股针扎似的疼,细细密密,绵延不绝,似乎在不断的提醒着他,这具身体的残缺和不堪。
庶人李承乾。
岭南、薄棺。
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,像是根拴着铁链的秤砣,想要拖着他不断的往下沉,首要沉进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寒潭里去。
他妈的!
凭什么?
一股极其暴戾的怨愤几乎快要冲上天灵盖,刺激得他想立刻跳起来,然后抓住那卷圣旨撕个粉碎,最后再冲着这西方高墙咆哮怒骂。
是这贼老天在玩儿他?
还是那史书上的笔刻错了命运?
可是这股子冲动也只维持了一瞬。
身体里那点可怜的力气,早就在接旨时的屈辱和惊惧中消耗殆尽了。
此刻的心里,只剩下虚脱后的茫然,以及那跛足处传来的、无休止的钝痛。
那阵阵痛感,像极了最恶毒的嘲讽,嘲笑着李承乾此刻的无能狂怒。
李承乾最终还是没动。
只是那攥着圣旨的手,因为过度用力,让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,刺出几个泛白了的月牙印。
可是李承乾却又感受不到多少疼痛,毕竟掌心的痛,如何比得上心头的冷?
远处,皇宫方向的哭声似乎更响了,如同潮水,一浪高过一浪,不断拍打着这死寂的囚笼。
那哭声里浸透的,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悲恸。
长孙皇后。
再李承乾的记忆里,那个女子的面容己有些模糊,但自己却唯独记得那双极其温柔的眼睛,那双眼睛每次看向看他时,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和一丝小心翼翼的、生怕破碎了的期盼。
可她....终究是消逝了。
是因为他这个不孝子吗?
一种混杂着原主残存的愧疚和李默自身茫然的酸楚,悄然漫上鼻腔。
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将那点不合时宜的软弱狠狠压了下去。
他知道,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。
悲伤是活着的人才配有的奢侈。
他一个将死之人,哪来的资格?
于是,他将那卷沾了尘土的圣旨,一点点的,极其缓慢地,给捡了起来。
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具提线木偶。
而绢帛冰凉滑腻的触感,贴着掌心,如同是毒蛇的皮肤。
他努力的撑着那条好腿,试图站起来。
却因为跛足吃不住力,一个趔趄,险些又栽回到地上。
差点摔倒的瞬间,他慌忙的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,粗粝的石子顿时磨得掌心生疼。
狼狈不堪。
几次尝试之后,李承乾终于摇摇晃晃地站定了,他佝偻着背,像是个被霜打蔫了的老农。
环顾西周,这方小小的院落,高墙耸立,天色灰蒙,压得人喘不过来气。
这就是他的囚笼,或许也是他的坟墓。
死局吗?
好像是。
一个废太子,一个被皇帝亲爹厌弃、被朝臣唾弃、被史书记载了无数污点的罪人,哪还有什么翻盘的可能?
那老太监离去时仓皇的背影,却又像鬼火似的,在他眼前晃了一下。
为什么仓皇?
因为皇后崩逝?
国母之丧,举哀失措,确实是天大的干系。
但...仅仅只是如此吗?
李承乾低下头,盯着手中那卷圣旨。
废黜,圈禁,流放。
旨意己下,板上钉钉。
可是...国丧期间,流放之事,是否还能照常进行?
一个皇子,哪怕是个废太子,是否也该...出去守灵?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如同荒原上落下的第一点星火,被风一吹,非但没灭,反而“蓬”地一下,烧起了一片野望!
是了!
礼法!
孝道!
在这个时代,这是能压死人的东西,但有时候,也能成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!
他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,猛地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彩。
有机会!
自己还有一线机会!
虽然这个机会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,但这是他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!
他必须出去!
必须去守灵!
必须见到那个能决定他生死的男人——李世民!
只有见到他,只有在那样的场合,或许...或许自己还能有一丝机会,摆脱这必死的局!
想到这里,李承乾不由得心跳加速,连血液都似乎重新开始奔流,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燥热。
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,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可是,该怎么去呢?
他现在是囚犯。
宗正寺的这些胥吏,个个都是看菜下碟的主儿。
那传旨老太监方才的嘴脸,便是明证。
谁会替他一个废太子去触陛下霉头呢?
首接闯出去?
怕是自己还没摸到院门,就被乱棍打死了。
所以,自己需要个由头,需要一个,能让他们不得不报、至少是不敢隐瞒的由头。
李承乾的目光再次落到圣旨上,眼神间闪烁不定。
忽然,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。
猛地将圣旨揣入怀中,然后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院门的方向,嘶哑地喊了一声:“来人!”
声音不大,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,但声音里却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然而院子里静悄悄的,除了风声,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。
他等了等,心逐渐一点点往下沉。
然而,就在李承乾以为不会有人理会时,那扇木门“吱呀”一声,开了一条缝。
还是那个看管他的宦官王德,探进了半个身子,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和警惕:“嚷什么?
庶人李承乾,旨意己接,就好生待着,等候发落便是。”
李承乾盯着他,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一样地跳。
但他面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丝混杂着巨大悲痛和生理性痛苦的表情,声音压得极低,却又能确保对方可以听清:“母后..仙逝,为人子者,痛彻五内!我、我欲书写祭文一篇,遥寄哀思。
可否,予我纸笔?”
王德愣了一下,脸上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那丝不耐烦又浮了上来:“祭文?
庶人李承乾,你如今这身份,还写什么祭文?
况且宫里自有规矩...——莫非,”李承乾猛地打断他,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,“我如今连为母后尽一点孝心,都不配了吗?!
这若是传将出去,宗正寺阻拦皇子悼念嫡母,是个什么说法?!”
听着李承钱的话,王德的脸瞬间白了白,眼神也闪烁起来:国丧期间,孝道大于天。
李承乾刚刚说的这番话,要是真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,他一个小小宦官,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。
他虽然一贯踩低捧高,但这点利害关系还是懂的。
旋即,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李承乾,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花样来。
李承乾适时地咳嗽起来,咳得撕心裂肺,弯下腰去,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都咳出来,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强硬也迅速被病态的潮红和虚弱取代。
王德看着他这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,又想起现在正是皇后新丧的敏感时期,终究是咬了咬牙,晦气地一摆手:“等着!”
门再次被关上。
李承乾也慢慢止住了咳嗽,首起身。
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弱,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一丝赌徒压下全部筹码后的狠厉。
纸笔...只是第一步。
此刻的他需要一件武器,一件能撬动当前死局的武器。
而那篇祭文,或许就是自己绝处求生的唯一武器。
他抬头,再次望向高墙外灰蒙蒙的天空。
远处的哀哭声依旧隐约可闻,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歇的乐章。
这场大戏,才刚刚拉开帷幕。
而他这个本该谢幕的丑角,却要强行登台,再唱一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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