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3年的深圳，空气里飘着水泥粉尘和金钱混合的味道。
林浩站在新开盘的“皇御苑”销售中心，穿着昨天刚买的报喜鸟西装，皮鞋擦得能照出头顶水晶吊灯的倒影。
销售大厅人声鼎沸，沙盘被围得水泄不通，几个客户为了抢一个户型差点动起手来。
“疯了，都疯了。”
身边的同事王磊咂咂嘴，“这期开盘价都到6800一平了，去年这时候才4500，涨了百分之五十还这么抢。”
林浩没接话，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，像猎豹在寻找猎物。
入职中原地产一年零三个月，他早己不是那个在千禧之夜大谈理想的毕业生。
现实是最好的老师，而深圳房地产市场的现实是——这是一个战场。
“看那边，”他用手肘碰碰王磊，“那对夫妻在沙盘前转了三圈了，没人接待。”
“穿得一般，不像优质客户。”
“你错了，”林浩整理了一下领带，“男的表是劳力士，女的包是LV。
深圳就这样，越有钱的穿得越随意。”
他端起两杯柠檬水，挂上职业微笑迎了上去。
“先生女士看房吗？
需要我为您介绍一下吗？”
这就是林浩的天赋——他能在一分钟内判断客户购买力，在三分钟内建立信任，在十分钟内让客户把他当成值得信赖的顾问。
两个小时后，那对来自潮州的工厂主己经在他这里定下两套单位，全款。
“小伙子不错，”客户拍拍他的肩，“实在。”
送走客户，林浩回到后台准备合同。
销售经理刘明走过来，拍拍他的肩：“又成交两套？
可以啊，今天第几单了？”
“第五单。”
林浩没抬头，继续填写合同细节。
“照这个速度，月底你又是销冠。”
刘明语气复杂，“提成这个数吧？”
他比了个手势。
林浩笑笑，没回答。
他知道同事们在背后怎么议论他——太拼命，太精明，太会算计。
但那又怎样？
在深圳，没钱才最可耻。
他记得自己第一个月只拿到八百块底薪，租住在白石洲的农民房里，每天通勤三小时。
而如今，他月入过万，搬进了正规小区，是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，是全家的希望。
“林浩，来一下。”
刘明把他叫到办公室，关上门，“有个事跟你商量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下个月公司要提拔一个销售主管，我推荐了你。”
林浩心跳快了一拍，但脸上不动声色：“谢谢刘经理。”
“别急着谢，”刘明压低声音，“有个条件。
你这月再做三百万业绩，我就好说话了。”
三百万，意味着要在己经很高的业绩基础上再增加百分之三十。
林浩皱了皱眉：“时间有点紧。”
“所以得想点办法。”
刘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，“你手上不是有批温州炒房团的客户资料吗？”
林浩警觉起来：“公司规定，客户资料不能外泄。”
“规定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”
刘明递过一张名片，“这是我朋友开的中介，新开的，缺客户。
你把资料给他，他成交一单，给你这个数。”
他又比了个数字，是林浩正常提成的三倍。
“这是‘跳单’。”
林浩声音干涩。
“别说得那么难听，这叫资源共享。”
林浩盯着名片上的烫金字体——“鼎盛地产”。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：把公司的潜在客户信息卖给竞争对手，从中收取介绍费。
在行业里，这叫“飞单”或“跳单”，是绝对的红线。
“让我考虑一下。”
“明天给我答复。”
刘明拍拍他的肩，“深圳机会多，但窗口期短。
抓住才能翻身。”
那天晚上，林浩罕见地没有加班，一个人去了公司附近的大排档。
点了两个菜，一瓶啤酒，却没什么食欲。
他想起上周接到母亲的电话，说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，县医院让去省城做手术，押金就要五万。
他二话不说汇了八万回去，留言：“用最好的药，请最好的医生。”
他想起女朋友小雅看上的那条项链，标价八千八。
她挽着他的手看了好久，最后说“太贵了，不值得”。
但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渴望。
他更想起自己站在那未封顶的天台上，豪情万丈地说要资产过千万。
三年过去了，他存款刚过二十万，按照这个速度，十年之约就是个笑话。
“一个人喝闷酒？”
林浩抬头，看见王磊站在桌前，手里也拿着一瓶啤酒。
“坐。”
王磊坐下，自己倒了杯酒：“刘经理找你了？”
林浩挑眉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他也找过我。”
王磊苦笑，“我拒绝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姐夫就是干这个出事的，现在还在里面蹲着。
被发现就是开除，行业封杀，严重的还要吃官司。”
林浩沉默地喝了口酒。
“我知道你需要钱，”王磊继续说，“但你想想陈默和赵悦，他们会赞成你这么做吗？”
提到两位好友，林浩心里刺痛。
陈默还在工地吃灰，一个月拿西五千死工资；赵悦的实验室人不敷出，全靠学校补贴撑着。
他们都还在坚持所谓的“理想”，而自己却要跨过那条线了。
“时代变了，”林浩轻声说，“深圳不相信眼泪，只相信成王败寇。”
王磊摇摇头，没再劝。
第二天上班，林浩把一张纸条塞进刘明手中，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。
“就一次。”
他说。
刘明笑了：“放心，天知地知。”
接下来的半个月，林浩活在煎熬中。
每次电话响都心惊肉跳，看到监察部的人就手心出汗。
他更加拼命地谈客户、签单，用忙碌麻痹自己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三下午。
一位浙江商人来看房，开口就要十套。
林浩陪了一整天，从楼盘看到样板间，从贷款政策谈到租金回报率。
客户很满意，约好第二天来付定金。
当晚，林浩在整理客户资料时，鬼使神差地复制了这份资料。
第二天，客户没来。
林浩打电话过去，对方语气冷淡：“暂时不考虑了，谢谢。”
他的心沉了下去。
这种临时变卦并不罕见，但首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。
三天后，真相大白。
王磊把他拉到角落，脸色难看：“你知道那个浙江客户去哪了吗？”
“哪？”
“鼎盛地产，就刘明朋友那家。
昨天签的约，十套，一分钱没少。”
林浩愣在原地，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
“刘经理亲自对接的，”王磊压低声音，“他绕开你，自己吃了这笔。”
愤怒和屈辱涌上心头。
林浩冲进刘明办公室，关上门。
“为什么？”
刘明慢条斯理地喝着茶：“什么为什么？”
“那个浙江客户，是我的！”
“写你名字了？
签合同了？
付定金了？”
刘明三连问，然后笑了，“年轻人，这一行就是这样，弱肉强食。”
林浩握紧拳头，又松开。
他想起自己交给刘明的那些客户资料，那是他的把柄。
“不过你放心，”刘明站起来，走到他身边，“我不会亏待自己人。
这批‘资源共享’的提成，下周就到账。”
他报出一个数字，足以支付他父亲的手术费，还能买下小雅看中的那条项链十次。
那一刻，林浩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“江湖”。
理想是假的，规矩是假的，只有钱和权力是真的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听见自己说，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周末，林浩请王磊吃饭，地点选在香蜜湖的高级餐厅，人均消费顶普通人半个月工资。
“你疯了？”
王磊看着菜单手抖。
“我高兴。”
林浩点了一桌菜，开了瓶红酒，“庆祝我学乖了。”
酒过三巡，王磊终于问出口：“刘经理那事，你就这么算了？”
“当然不。”
林浩晃着酒杯，眼神冰冷，“但我不会现在闹。
等时机成熟，连本带利还给他。”
“你变了，林浩。”
“是啊，变了。”
他轻笑，“从相信‘是金子总会发光’的傻子，变成了知道‘会哭的孩子有奶吃’的聪明人。”
他结账时用的是现金，厚厚一沓，甩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服务员点钞时敬畏的眼神，让他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感。
那晚他独自走到深圳河边，看着对岸香港的灯火。
三年前刚来时，他以为靠努力就能赢得尊重；现在他知道了，在这里，尊重是用钱和权力衡量的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鼎盛地产的名片，看了很久，然后撕碎，扔进河里。
但不是因为悔恨，而是因为他悟到了一个更深的道理——不能永远做别人的白手套。
要有自己的客户，自己的渠道，自己的王国。
手机响起，是小雅。
“项链我买了！
太贵了，但是...真的好漂亮。”
“喜欢就好。”
他轻声说。
“你最近好像很累？”
“还好，就是在想一些事。”
“别太拼了，注意身体。”
挂了电话，林浩在河边站了很久。
他想给陈默或赵悦打个电话，但最终没有按下拨号键。
有些路一旦走上，就回不了头了。
他们还在光明的世界里，而他己经踏入了灰色地带。
风吹过河面，带着咸腥的气息。
林浩深吸一口气，转身走向来时的路。
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既孤独又决绝。
这一刻的他还不明白，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，都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。
而他为这次“跳单”付出的代价，将在多年后才真正显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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