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写字楼光怪陆离的玻璃幕墙，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梦幻的光斑。
王占山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，手指轻轻抽出桌面上那块金属铭牌中“首席景观设计师”的夹纸。
一小时前，它还安稳地立在那里，如今却只能被他攥在手心，成为一段职业生涯的苍白句点。
“公司战略优化调整，设计部整体裁撤。”
人事总监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，“王先生的能力有目共睹，其实你很优秀，这是推荐信，希望...”后面的套话他没听清，也不愿再回想，HR想辞退的每个人说起来都是优秀吧？
自己就真是个秀儿，十五年的拼搏，十五年的漂泊，从山村娃到名校高材生，再到业内小有名气的景观设计师，一切像场梦，仿佛是个脆美的泡沫，在资本寒冬里一触即破，不堪一击。
莫名的，心头飘过一首曾经的老歌，“曾经以为我的家，是一张张的票根，撕开后展开旅程，投入另外一个陌生。
这样漂荡多少天，这样孤独多少年，终点又回到起点，到了现在才发觉……”所有的故事里，自己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，多日的漂泊，让我误会了自己的坚强。
家，多么温馨的字眼，多年以后，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，却发现那把能打开家门的钥匙，早己在途中迷失。
手机震动，是银行的还款提醒。
女儿下个月的辅导班费用、房贷、车贷...数字冷冰冰地扎在屏幕上，像一把把钝刀割着他的神经，这就是自己北漂十多年的梦想吗？
他缓缓走到窗前，俯视着下班高峰期的车流。
这座城市曾经给过他梦想，如今却只剩下刺眼的车灯和来去匆匆的陌生人。
“叮，”一条微信消息不期然地跳了出来，是老家邻居赵伯发来的。
“山子，最近咋样？
村里越来越没人了，老村长病了，躺床上还念叨着你哩，你要是得空，回来看看吧。
后山那片你最喜欢的杮树林也被伐了，说是要搞什么养殖场...唉。”
文字后面附了一张照片：夕阳下的五旗山村，土路泥泞，房屋破败，几个老人坐在石墩上发呆。
远处山头上，曾经如火如荼的杮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。
王占山的心猛地一揪。
老村长是自己叔爷爷，也就是亲爷爷的弟弟，没出五服呢。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，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肩头看满山红叶；想起母亲在院子里炸油馍的甜香气息；想起自己当了皇帝，就在金殿炸油馍的宏伟理想，想起第一次拿起画笔，对着群山落日描摹...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乡土记忆，此刻变得异常清晰。
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农民吧？
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。
手机再次震动，是妻子林静的电话。
“老公，公司的事我听说了...”电话那端的声音温柔而担忧，“没关系，我们...静静，”王占山打断她，目光仍停留在那张照片上，“我想回老家一趟，我想静静。”
”死相，老夫老妻了，我有什么好想的？
“”呃，我意思是说，我想静、一、静。
““伊静又是谁？
你不爱我了吗？
“王占山有点抓狂，怎么就说不清了呢？
“好，不逗你了，回去散散心也好，什么时候？
我帮你订票。”
“不，我是说...晚点，一起回去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下定了决心，“将来带着你和妞妞，我们回老家，现在，我先打个前站。”
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。
“你是说...离开北都？”
“城里的设计师千千万，不差我一个。
城里只是房子，石屎森林，但老家，才是家...”王占山看着照片中那片荒芜的山头，设计师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勒蓝图，“那里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五旗山，有伏羲女娲的传说，有最原始最质朴的自然资源...也许，那里才是我真正该做设计的地方，放飞梦想的地方。”
“可是...我知道这很突然，但你看赵伯发的照片。”
他将图片转发给妻子，“当年偷过的柿子，用柿子花给你编的花环，都要没有了。
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回老家时你说过吗？
你说这地方要是好好打造，不比那些5A景区差。”
林静在电话那端轻轻笑了：“那是十几年前的热恋情话，你也当真？
现在，说爱己老，说死太早。”
“我当了十五年真。”
王占山也笑了，这是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，“讲真，你长得不美，想得倒美，我还想美梦成真呢。
““给我一年时间，就一年，如果做不出名堂，我再回来老老实实找工作，拥抱996福报。”
“那你打算做什么？”
“做我最喜欢的事，设计，我也就只会这个了。”
王占山目光坚定起来，“除了水和空气，设计一切？”
林静想起王占山年少轻狂时的豪言。
“不过这次，不是设计某个楼盘的小区景观，那个格局小了，而是设计整个家乡的未来。
“他轻笑一声，”这次可能真要设计水和空气，经过许多事，才知道其实水和空气才是奢侈品。”
挂掉电话后，王占山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城市夜景，开始收拾个人物品。
获奖证书、设计图纸、专业书籍...这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，他突然发现都可以留在这座城市，不说再见了。
唯一带走的，是抽屉深处那个陈旧的红木盒子，里面放着父亲留给他的一本己经发黄的笔记和老式绘图工具。
他曾经差点把他丢了，西个字，金木水火，一个字，土。
现在，他咋觉得那么亲切呢？
父亲是村里的老文书，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，却用粗糙的双手绘制了无数张山村规划图，虽然从未实现，他却乐此不疲。
唯一的收获就是给自己埋下了喜欢设计的基因吧，却终究只是落得给别人做嫁衣。
拿起笔筒里最后一只绘图笔，王占山在纸上迅速勾勒起来。
线条流畅地延伸，一座山的轮廓渐渐清晰，那是五旗山的剪影，山脚下隐约可见蜿蜒的道路和错落有致的村舍...“啪嗒。”
一滴雨水从窗缝溅入，正好落在那幅速写的中央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迹。
王占山愣了一下，随即微微一笑，将那页纸仔细折好，小心收起。
他没有同女儿打招呼，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她描绘一个什么样的未来，承诺一个怎样的人生。
先当一次寻常的出差吧，给心情放个假，给自己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
两个小时后，王占山拖着简单的行李箱，踏上了前往故乡的列车。
窗外，城市的万家灯火逐渐远去；窗内，他打开父亲的旧笔记，泛黄的纸页上，工整的字迹写着：“五旗山，又名箕山，古称天龙山，相传伏羲女娲在此始创八卦，育化万物。
山有五峰，似五旗招展，故得此名。
东山有龙潭，深不见底；西山多奇石，状如龟蛇；南山古木参天；北山溪流潺潺；中山最高，可览全景，远看箕山叠翠，近观颍水如带....”列车呼啸着驶向黑暗，王占山其实还听说，山名是武则天硬要改的，你叫龙山还就罢了，你还天龙山，我皇帝还怎么混？
真正岂有此理，叔可忍婶不可忍。
靠在窗边，列车的晃动中，渐渐入睡。
恍惚间，他做了一个梦。
梦中，五旗山并非如今破败的模样，而是云雾缭绕，灵气充盈，如梦如幻，如诗如画，让人如醉如痴。
曾有人以讹传讹，叫雾气山呢，五座山峰宛如五面猎猎作响的战旗，山中似有龙影游动...忽然，一道金光从中山之巅冲天而起，化作一枚古朴的令牌，上面刻着两个苍劲的古字，“天龙”。
令牌首首向他飞来，没入他的心口，突然不见。
他身下的土地微微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黄光，古树的一片叶子无风自动，轻轻落在他额头，他觉得心口一阵灼热。
王占山猛地惊醒，是梦吗？
为什么这么真实？
未及细想，发现列车正在徐徐进站。
晨光中，“禹川市”三个古朴的字迹出现在站台尽头。
火车只能到县里，到老家石花镇上还要坐一小时大巴呢。
他收拾心情，想起一句调侃，请记得带好自己的行李，和别人的，老婆？
他终于回来了，尝遍了人世百味，看尽了浮世繁华，到头来才发现，走得过千山万水，挥不去的，始终是那淡淡的远山，轻轻的乡愁，朦胧的烟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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