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山的早晨总是来得稍晚，太阳从连绵群山后探出头时，己近八点。
林雨露缓缓从睡梦中醒来，头脑格外清醒，昨日的疲惫与紧绷的神经，都在这场酣睡中消散无踪。
“醒了？”
苏大强早己起床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，他打来了一盆热水，放在桌边。
大妈也早早起来，烧好了热水，她正围着灶台，忙着准备早饭。
昨夜的思绪仍在继续：当得知要来到这个不通车、没电的大山里时，林雨露一度崩溃。
那时，心口仿佛被塞进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，沉甸甸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全身。
喉间像堵着尖锐的玻璃渣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，眼泪却似被冻住，卡在眼眶里流不出来。
路在何方？
大妈做好了饭，招呼他们，“我们这儿就是洋芋加酸菜。”
“你们城里人可能吃不惯，但我们祖祖辈辈就靠这饭养活，不吃的话，容易心慌。”
“今天早上做了洋芋酸菜拌汤，你们先凑合吃点，支书说待会儿给你们送面粉和大米来。”
听着大妈的话，林雨露心里一阵酸楚，仿佛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，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大约十点左右，支书牵着那匹枣红马来了。
马背上驮着大米、面粉和洋芋。
他们迎出去，把东西从马背上拿下来，一件件搬进屋子。
林雨露心中满是感动，支书昨日把他们接回来，今天又特意送来吃的。
这时代究竟是什么模样？
这些素不相识的人，与他们有着怎样的缘分？
支书坐下来说：“你们刚来，先休息几天。”
“上头也没说具体让你们干啥，就说接受再教育。”
“我文化低，也不太懂，不想费那脑筋，我琢磨着，你们能干啥就干啥。”
“你们也好好想想，想好了告诉我，我还有事，就先走了。”
说完，他牵上枣红马，出了大门。
吃完饭后，林雨露想帮大妈洗碗，她刚拿起碗筷却被大妈一把推开。
“细皮嫩肉的，洗什么碗。”
“我来洗！”
林雨露心里愈发酸涩。
他们在院子里打量那口水井，井口是砖石砌成的圆形，周边凸起半尺高，防止杂物落入。
井壁由石块垒成，水位不高，清澈的井水肉眼可见，映着天光。
井口上方有压水装置，包括压水杆、活塞和泵筒，压水杆是一根金属长杆，一端连接活塞，另一端伸出井口。
打水时握住长杆上下移动即可，操作简单，不用费太多力气。
这大概是村里，唯一有点现代化气息的设备了。
两人漫步在大门外的小溪旁，山风裹挟着松叶的清香，轻轻拂过耳畔。
他们踩着溪畔湿润的鹅卵石，缓缓前行，脚下溪水叮咚作响。
时而漫过凸起的青石，溅起细碎银珠，落在鞋面，时而在深潭处平静如镜，倒映着周围的树木和山影。
一路上，两人都沉默着，尤其是苏大强，从昨晚到现在，他一句话也没说。
林雨露不知他在想些什么，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，停下脚步，眺望远方。
群山褶皱间，二十余户人家，静卧在云霭深处，若隐若现。
这里重峦叠嶂，如天然屏风，山涧溪流蜿蜒，似银色丝带。
西季变换，各有景致，春有野樱如雪，纷纷扬扬。
夏涌竹海涛声，阵阵入耳。
秋染枫林如火，如霞似丹。
冬覆银枝晶莹，素裹银装。
这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，清溪欢唱着流淌，松涛低语着诉说，连呼吸间都弥漫着草木的清冽芬芳。
村人们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，笑容比山涧清泉还要澄澈，心意似山巅皓月般纯粹，用最质朴的热忱，守护着这片净土。
对面走来几个妇女，穿着花色衣裳，脖子上围着鲜艳围巾。
她们佝偻着身子，沉甸甸的背篓压在脊梁上，额头上沁满细密汗珠。
她们见到两个陌生人，眼角含笑，略显羞涩，轻轻朝他们点了点头。
中午，大妈做了荞面煎饼，煎饼薄如宣纸，通透柔韧。
边缘酥脆，入口即化，带着淡淡的麦香。
林雨露细细品尝着，心中五味杂陈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她一个箭步上前，双手搂住大妈的脖子，泪水浸湿了大妈的衣衫。
三天后，村支书来了，身后跟着大队文书和贫协主席。
众人相互问好后，围坐在屋里的桌旁，支书率先开口：“首先，我代表大队班子，欢迎林雨露、苏大强两位同志来咱们村。”
“这也是全村二百多口人的喜事！”
“为啥这么说？”
“因为你们是大学生，有知识、有文化。”
“从大城市来，见识广，咱们村以后也有大学生了。”
“能和其他村比一比了！”
支书的话很是鼓舞人心。
随后，他看向林雨露和苏大强，问道：“你们俩想干啥？
想好了没？”
“怎么是我们想干啥？”
林雨露先开了口：“我们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。”
苏大强接着说：“要和贫下中农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。”
“改掉知识分子身上的臭毛病！”
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。
老支书哈哈大笑：“你们身上有啥毛病？”
“我看就没毛病！”
“能从大城市跑到我们这深山老林。”
“就己经很了不起了，还改啥？”
“大妈给你们烙了个荞面煎饼，把你们高兴得又哭又跳。”
“这就是阶级感情！”
“没感情能这样？”
文书和贫协主任也跟着说，“荞面煎饼在我们这儿就是家常饭，谁家姑娘、媳妇儿都会做。”
听了这话，林雨露和苏大强也笑了。
支书和文书、贫协主任商量了一下，说：“那就这样，我们缺啥，你们就干啥。”
“我们这儿缺知识、缺文化，你们把知识教给我们，这也算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。”
“你们同意不？”
“不行！”
苏大强急忙摆手。
“同吃、同住不说了，同劳动就得和你们一样，上山挖地、下地插秧。”
苏大强着急地说。
林雨露也接着说：“不同劳动。”
“我们就毕不了业。”
“这责任谁来负？”
老支书说：“上头把人交给我，我就有权决定！”
“不然我这支书不白当了？”
“就这么定了！”
他又对文书说：“你挨家挨户登记一下，看谁愿意上课，定好时间。”
“学习内容让老师安排，对了，他们俩是医生，可以给咱们村培养几个赤脚医生，以后小伤小病就不愁了。”
“再看看谁想学新法接生，多培养几个，”这朴实又接地气的想法，出自一位山区基层干部之口，他代表党工作，一切从人民利益出发。
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，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模范、活学活用的典型！
林雨露和苏大强心中暗自佩服。
支书对党的政策的深刻理解与坚决执行，深深打动了林雨露和苏大强，他们暗自下定决心，要在这深山老林里，为农民服务一辈子。
晚上，苏大强坐在灯下，给上海的父母写了一封信：爸、妈：展信安好！
离开上海快一个月了，西北的风带着黄土味，却比想象中暖和，——许是这里的人太过热心，把日子都焐热了。
这里的干部和乡亲们，把我们当成宝贝，“城里来的秀才，哪能下地晒脱皮？”
转头就召集村里的娃、姑娘和小伙子，让我们给他们上文化课、技能课。
我和雨露分了工，她负责培训赤脚医生和接生员，剩下的都归我。
这里自然风光绝美，山清水秀、气候宜人，是养生的好地方。
等以后条件允许，一定把二老接过来好好享受一番，我们吃住在军属大伯大妈家，环境好、干净又清静，有些方面比上海的家还好呢。
大伯大妈待我们就像亲儿子，做饭、洗锅、烧炕都不让我们插手，生怕我们伤了手。
爸、妈，我们有自知之明，来这儿是接受教育的，你们放心，我们不会给您二老丢脸。
我们会脚踏实地，把所学知识用在解决实际问题上，用在创造价值上，牢记您的教导，永远跟党走，为人民服务是我们不变的追求。
这里交通不便，进趟城特别费劲，我需要几本书，劳烦您帮我买下。
这里草药丰富，您再买几本中草药图谱、针灸图谱寄过来。
姐姐、姐夫还好吧？
侄子也听话吧？
下次再给他们写信。
勿念，多保重。
儿：大强儿妻：雨露1968年8月8日保重。
儿：大强儿妻：雨露1968年8月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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