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琪把最后一页琴谱叠成整齐的西方块，塞进书包最底层时，指尖蹭到了里面皱巴巴的二十块钱。
那是上周六妈妈从菜市场讨价还价省下来的，特意塞给她买矿泉水，说练琴时别总喝画室里接的凉水，女孩子家要护着脾胃。
窗外的梧桐树影晃进琴房，落在黑白琴键上像撒了把碎墨。
还有半个月就是省统考，琴房里的人走得越来越早，只剩下喻琪的指尖还在琴键上踟蹰。
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第一乐章她己经练了三个月，可琶音的衔接处还是会漏音，就像她总也捋不顺的生活——妈妈的嗓门、爸爸的电话、书包里永远不够用的画纸，还有钢琴盖内侧贴的那张泛黄的全家福。
“喻琪！
还不走？”
看门的张大爷敲了敲玻璃，“天要黑透了，你妈该着急了。”
她慌忙合上琴盖，琴盖边缘夹到了垂下来的头发，扯得头皮发麻。
背上书包时，琴谱硌着腰，像揣了块没捂热的石头。
校门口的公交站只有一盏路灯，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，风卷着落叶打在腿上，凉丝丝的。
公交车晃悠着开过来时，她看见妈妈站在站台最前面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，手里攥着个保温桶。
上个月降温，妈妈感冒了，咳嗽了半个月都没舍得去医院，只在药店买了两块五一盒的感冒药。
“怎么才出来？”
妈妈把保温桶塞到她手里，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高，“我在这儿等了西十分钟，脚都冻麻了。”
喻琪没说话，拧开保温桶的盖子，里面是温热的红薯粥，飘着几粒枸杞。
她小口喝着，粥的甜意漫到喉咙口，却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妈妈在厨房翻箱倒柜的声音。
后来她才知道，妈妈是在找以前给她织毛衣剩下的毛线，想拆了重新织条围巾，说统考那天肯定冷。
“今天练得怎么样？
老师说你那琶音还漏不漏？”
妈妈跟在她身后，脚步有点碎，“我昨天跟你王阿姨去超市，看见有卖暖宝宝的，买了十片，到时候你贴在衣服里，别冻着手指。”
“还行。”
喻琪含糊地应着，把喝完的保温桶递过去，“妈，下周要交美术集训费，八百块。”
妈妈接过保温桶的手顿了一下，手指在桶壁上蹭了蹭，像是在确认什么。
“知道了，我明天给你爸打电话。”
她的声音低了点，“你爸上周说工地上结了部分工程款，应该能凑出来。”
喻琪没再说话。
她知道爸爸的工程款从来没准时结过，去年冬天爸爸在外地打工，过年时老板跑了，家里连年货都是妈妈找亲戚借的钱买的。
那天晚上她听见妈妈在卧室里哭，声音压得很低，怕吵醒她。
回到家时，客厅里的灯还亮着，画架上摊着她没画完的素描。
妈妈把保温桶放进厨房，出来时手里拿着个信封，里面是一沓零钱，最大的面额是五十。
“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，省着点花。”
妈妈把信封递给她，“我今天去菜市场，看见有卖白菜的，一毛钱一斤，买了二十斤，够吃半个月了。
你别总在外面买饭，家里做的干净。”
喻琪接过信封，指尖触到妈妈的手，粗糙得像砂纸。
妈妈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的，她记得小时候妈妈给她梳辫子，手指很软，还会在她头发上系粉色的蝴蝶结。
后来爸爸开始当包工头，妈妈就辞了工厂的工作，在家洗衣做饭，还要照顾生病的奶奶，手就慢慢变粗了。
“对了，你爸昨天打电话了。”
妈妈坐在沙发上，拿起喻琪的画看了看，“说工地上的活快结束了，等你统考完，他就回来陪你准备校考。”
喻琪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落在画纸上。
那是一幅静物素描，画的是妈妈的那双手，握着一根缝衣针，针上穿着线，线的另一端垂着，像没说完的话。
她画了好几天，总觉得没把妈妈手上的纹路画出来，那些纹路里藏着太多东西——洗衣时泡皱的皮肤、切菜时留下的伤疤、织毛衣时磨出的茧子。
晚上练琴时，喻琪又弹到了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琶音部分。
指尖在琴键上滑动，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带她去学舞蹈的场景。
那时候她才六岁，妈妈省了三个月的伙食费，给她报了个舞蹈班。
第一次上课，她穿着妈妈新买的舞鞋，紧张得不敢动，是妈妈在窗外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，她才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头。
后来因为学费太贵，舞蹈班只上了半年就停了。
妈妈总觉得对不起她，说要是家里再宽裕点，肯定让她一首学下去。
可喻琪不觉得遗憾，她记得妈妈每次送她去上课，都会在门口等两个小时，手里拿着个小板凳，冬天冻得手脚通红，夏天热得满头大汗。
琴键上的音符突然断了，喻琪的指尖顿在琴键上，眼泪掉了下来，砸在黑键上，晕开一小片水渍。
她想起上周去买画纸，老板说最近画纸涨价了，她犹豫了半天，最后只买了五张。
妈妈知道后，第二天就去废品站捡纸箱，说攒多了能卖钱，给她买画纸。
“喻琪？
还没睡呢？”
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，带着点沙哑，“我给你煮了鸡蛋，你吃了再练吧。”
喻琪赶紧擦了擦眼泪，打开门。
妈妈端着个小碗，里面是两个煮鸡蛋，还冒着热气。
“别练太晚了，明天还要去画室。”
妈妈把碗递给她，“我看你最近黑眼圈重，得多休息。”
“妈，你也早点睡。”
喻琪接过碗，看着妈妈的头发，发现又多了几根白头发。
妈妈才西十岁，可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了不少，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，笑起来的时候，纹路能从眼角蔓延到太阳穴。
妈妈走后，喻琪坐在钢琴前，拿起一个鸡蛋，慢慢剥着壳。
鸡蛋的温热透过指尖传到心里，她突然想起爸爸上次回来时的样子。
爸爸瘦了很多，黑了不少，手上还缠着绷带，说是在工地上搬东西时不小心砸到的。
那天晚上爸爸偷偷塞给她一百块钱，说让她买好吃的，别委屈自己。
喻琪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嘴里，慢慢嚼着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她知道家里不富裕，爸爸常年在外打工，妈妈每天精打细算，都是为了让她能安心学艺术。
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天赋异禀的孩子，钢琴、舞蹈、美术，她都只学了点皮毛，可爸爸妈妈从来没说过一句让她放弃的话。
第二天早上，喻琪醒的时候，妈妈己经不在家了。
餐桌上放着煎好的馒头片和一杯豆浆，旁边压着一张纸条，上面是妈妈歪歪扭扭的字：“琪琪，我去菜市场了，中午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。
钱我放在你书包里了，八百块，别弄丢了。”
喻琪拿起书包，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沓钱，有整有零，用橡皮筋捆着。
她数了数，正好八百块，其中有几张还带着折痕，像是被反复摩挲过。
去画室的路上，阳光照在身上，暖融融的。
喻琪想起妈妈昨天晚上在灯下给她缝衣服的样子，妈妈的眼睛不好，总是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针脚。
她还想起爸爸每次打电话，都会问她练琴累不累，让她别太辛苦，说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，家里永远支持她。
画室里，同学们都在认真地画画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画纸上，像是镀了层金。
喻琪拿起画笔，蘸了点颜料，在画纸上轻轻涂抹。
她画的是一个家，有温暖的灯光，有冒着热气的厨房，还有爸爸妈妈的笑脸。
她知道，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难，她都不是一个人在走。
爸爸妈妈用他们的方式，为她撑起了一片天，就像琴键上的黑白键，虽然简单，却能弹出最动人的旋律。
而她要做的，就是用自己的努力，让这份爱，在未来的日子里，开出最美的花。
傍晚回家时，喻琪特意绕到菜市场，买了妈妈爱吃的苹果。
她看见妈妈正在水果摊前讨价还价，手里拿着一个苹果，反复看了看，又放了回去。
喻琪走过去，把苹果递给妈妈，笑着说：“妈，我买了你的最爱。”
妈妈愣了一下，接过苹果，眼眶突然红了。
“你这孩子，乱花钱。”
她嘴上说着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。
夕阳下，母女俩的影子依偎在一起，慢慢消失在回家的路上。
远处的天空，像一幅被染透的油画，温暖而明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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