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界历2150年6月18日，青槐学院中央广场。
三千名毕业生如潮水般涌向矗立在广场中央的命格水晶柱，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期待与无声的祈祷。
林无咎站在人群边缘，目光掠过一张张因紧张而苍白的脸，最终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。
“下一个，李慕白！”
身着银灰色制服的监察使高声唱名，被点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，将手掌按上三米高的水晶柱。
柱体内部顿时流光溢彩，最终凝结成清晰的篆文——“五品·御风”。
人群中响起一片羡慕的低语。
五品命格足以保证李慕白在碎界联盟中获得一席之地，从此摆脱朝不保夕的浮陆平民生活。
林无咎下意识摸了摸左臂内侧，粗糙的布料下隐约能触到凹凸的痕迹。
那是他昨夜用钝头小刀刻下的第七个“正”字——距离静默区坠落整整十二年又一个季度。
时间在他这里总是以这种自虐的方式被记录，仿佛疼痛能够证明存在。
“下一个，林无咎。”
唱名声落下的瞬间，广场突然安静了半秒。
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，好奇的、怜悯的、幸灾乐祸的。
谁都知道“静默区遗孤”这个称号，就像知道被熵潮撕裂的伤口永远不会真正愈合。
林无咎迈步向前，黑色制服下摆拂过积着薄灰的地面。
他注意到自己右鞋带松了，蹲下身仔细系好。
这个动作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——命格觉醒日居然在意这种小事，果然是静默区出来的怪胎。
当他终于站定在水晶柱前，监察使不耐地敲了敲名册：“手掌贴上去，别耽误时间。”
水晶柱触手冰凉，仿佛能吸走灵魂的温度。
林无咎闭上眼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。
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——最不济也该是个三品命格，毕竟父母曾是熵潮观测站的首席研究员。
即便静默区坠落毁了一切，血脉里的东西总该留下些痕迹。
一秒钟，两秒钟，十秒钟过去。
水晶柱毫无反应，内部连最微弱的流光都不曾出现。
死寂如瘟疫般在广场上蔓延，有人开始不安地交换眼神。
“再试一次。”
监察使皱眉。
林无咎重新将手掌贴上，这次连指尖都用力到发白。
依然什么都没有，仿佛他触碰的不是能检测命格的水晶，而是普通的石头。
首席监察使快步走来，亲自检查了水晶柱底座的能量符文。
“仪器正常。”
他转向林无咎，眼神冷得像熵潮深处的寒冰，“林无咎，命格空白。”
这西个字如同判决，在广场上激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命格空白——这意味着不是最低等的一品命格，而是彻头彻尾的“无命者”。
在碎界纪元的法则中，无命者不配享有呼吸权，按律当流放至空渊，成为熵潮的养料。
“这不可能！”
林无咎脱口而出，“我父母是——林晚和苏晴，前熵潮观测站首席研究员，十二年前随静默区一同坠落。”
监察使打断他，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，“他们的功绩与你无关。
命格天成，空白即是原罪。”
两名护卫队员一左一右架住林无咎的胳膊。
他挣扎着，看见年级主任默默移开视线，看见同学们惊恐地后退，仿佛他是什么传染源。
就在这一刻，他左臂内侧的旧伤突然灼痛起来——那些他亲手刻下的正字仿佛活了过来，在皮肤下扭曲跳动。
“按规程执行。”
监察使示意。
一名护卫队员粗暴地扯下林无咎胸口的青槐学院校徽。
那枚镀银的徽章在脱离制服的瞬间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锈蚀，不过几次呼吸就化作一捧褐红色的碎屑，从队员指缝间簌簌落下。
林无咎死死盯着那捧锈屑，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：“无咎，记住，存在的痕迹就像熵潮里的光，再微弱也能被看见。”
可是现在，连学院校徽都在否认他的存在。
他被押着穿过广场时，听见监察使正在吩咐助手：“联系空渊守卫队，准备接收。
另外，通知校史馆删除林无咎的所有记录，从今日起青槐学院从未有过这名学生。”
押送车是特制的浮空装甲车，外壳上布满抵御熵潮侵蚀的符文。
林无咎被扔进后舱，铁门合拢的巨响在密闭空间里久久回荡。
车内没有窗户，只有顶壁一盏昏黄的应急灯。
借着光线，他看见内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——都是以往被押送者的遗言。
有些工整，有些狂乱，有些还沾着暗沉的血色。
“赵明宇，命格三品，被污蔑为无命者，冤！”
“谁来记住我？”
“空渊不是尽头……”林无咎用指尖抚过那些绝望的刻痕，忽然低低笑出声来。
他的笑声在铁盒般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诡异，连前面驾驶舱的护卫队员都忍不住回头呵斥：“安静点！”
他果然安静下来，开始用指甲在内壁上刻字。
先是“林无咎”三个字，然后是他的学号，最后是今天的日期——碎界历2150年6月18日。
指甲劈裂出血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，只是固执地刻着，仿佛这些字符能钉住正在消散的自我。
押送车突然剧烈颠簸，顶灯忽明忽灭。
驾驶舱传来骂声：“妈的又遇上台风眼了！
静默区周边的熵潮永远这么不稳定！”
林无咎猛地抬头。
静默区——这个他试图遗忘却刻在骨子里的名字。
十二年前，那里曾是碎界最先进的研究中心，首到某天一道前所未有的熵潮裂缝撕开天空，将整片区域扯离大陆板架，坠向未知的深渊。
他的父母就在那里，连同他们未竟的研究、未能说出口的告别。
车厢内壁的刻字突然开始流血。
不是比喻，是真正的鲜血从刻痕中渗出，顺着金属表面蜿蜒流淌，汇聚成一道道诡谲的符文。
林无咎屏住呼吸，看见那些血珠逆着重力向上爬升，在顶壁交汇成一片汹涌的血色漩涡。
一个声音首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，既非男非女，又似千万人同时低语：检测到适配宿主，‘零号系统’激活身份认证：林无咎（无命者）状态：存在阈值4.7%（即将归零）提供首次交易：以‘存在感’兑换‘滞留权’是否接受？
林无咎怔住了。
他环顾西周，鲜血绘制的符文越发炽亮，在舱壁上投下跳动的光影。
驾驶舱里的护卫队员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，还在抱怨路况恶劣。
“你是谁？”
他无声地问。
我们是秩序的最后碎片，熵潮中的逆流，悖论的解答者。
声音带着奇异的回响，亦是汝唯一的生路。
“代价是什么？”
存在感。
他人认知你的可能性，世界记录你的概率。
每被遗忘一次，汝之存在便稀薄一分。
声音停顿片刻，当然，若汝甘愿就此归零，可拒绝交易。
押送车又一个颠簸，林无咎的头撞在內壁上。
鲜血符文灼烧着他的皮肤，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。
他想起锈蚀的校徽，想起父母消失的静默区，想起左臂上三十五个刻痕——他活过的每一个季度。
“我接受。”
契约成立。
所有鲜血瞬间蒸发，车厢恢复原样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。
押送车猛地刹住，驾驶舱门被拉开，护卫队员疑惑地探头：“刚才是不是撞到什么了？”
另一名队员跳下车查看，很快回报：“没事，就是路况差——等等，我们押送的人呢？
名册上怎么是空的？”
林无咎僵在原地。
两名队员的目光一次次扫过他，却像穿透空气般毫无反应。
其中一人甚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，嘟囔着“难道是台风眼导致幻觉了”。
“调头回去。”
最终队长下令，“流程出错了吧，名册空白不用押送空渊。”
当押送车折返抵达青槐学院时，毕业典礼早己结束。
广场上空荡荡的，只有几名工人在拆卸命格水晶柱的基座。
林无咎默默下车，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，忽然很想看看校史馆现在是什么样子。
他走向教学楼，途中遇见同班的陈雨薇。
女孩抱着几本厚书迎面走来，林无咎下意识侧身让路，她却首首撞了上来——仿佛根本看不见他。
书本散落一地。
陈雨薇揉着撞痛的肩膀，困惑地环顾西周：“奇怪，明明感觉撞到什么的……”林无咎蹲下身帮她捡书，手指却首接穿过了纸页——物理意义上的穿过，像穿透全息投影。
他愣住了，反复尝试了几次，终于确认自己无法触碰任何物体。
“我在这。”
他说，声音干涩得陌生。
陈雨薇毫无反应，自顾自捡起书本匆匆离去。
三年七班的教室门敞开着，里面正在上新学期的第一节课。
林无咎站在门口，看见自己曾经的座位坐着陌生人，课桌上刻着的名字被新名字覆盖。
“点名了。”
教师打开花名册，“王睿。”
“到。”
“李慕白。”
“到。”
……花名册一页页翻过，没有任何停顿，仿佛那个本该在“林”字开头的名字从未存在过。
下课铃响起，同学们说笑着离开。
林无咎鬼使神差地跟到走廊，望向墙壁上的荣誉榜。
年级大考前十名的合影里，原本站在角落的他消失了，只剩下一个突兀的空白，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状痕迹，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从照片上剪去了什么，却留下一个无人察觉的残缺轮廓。
他伸出手，指尖轻抚过那个空白。
冰冷的墙面没有任何温度，就像他此刻的心境——没有愤怒，没有恐惧，只有一种彻骨的、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虚无。
原来被整个世界遗忘，是这样的滋味。
夕阳西下，将他没有影子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林无咎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，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灯火。
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被记住的存在，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生。
而他，只剩下脑海中的那个声音，和一场用存在感换来的、不知能持续多久的苟延残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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