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昏沉，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，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陈安背着满满一捆新劈的柴，脚步轻快地走在回村的小径上。
柴有些沉，勒得他单薄的肩膀微微发红，但他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。
今天王婶塞给他两个热乎乎的粗面馍馍，李叔帮他补了磨破的草鞋，就连村口最淘气的狗娃，也偷偷在他柴垛上放了一捧甜涩的野果子。
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，心里揣着一团火，一团由村里每一张笑脸、每一份善意点燃的火。
这火，烧尽了无父无母的凄惶，只余下暖烘烘的感激。
“快了，再过两年，我力气再大些，就能帮衬更多了。”
陈安心里盘算着，脚下的步子更快了。
离村子还有百来步，风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。
陈安脚步一顿，皱了皱眉。
是谁家宰了牲口吗？
越往前走，那腥气越发浓重，不再是牲畜的血，而是……一种更熟悉，更让他心底莫名发慌的气味。
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映入眼帘。
然后，他看到了。
槐树最粗壮的那根横枝上，挂着一个扭曲的人影。
是看着他长大的阿伯。
肚子被利落地剖开，空荡荡的，内脏不知所踪，只剩下些许残破的布条和凝固发黑的血块，在越来越急的山风里，轻轻晃荡。
陈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，背上的柴捆“哗啦”一声散落在地。
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，僵首地往前挪动。
水沟里，是平日给他缝补衣物的王婶，半个身子泡在浑浊的血水里，眼睛瞪得老大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灶房门口，是早上还给他塞野果的狗娃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，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。
到处都是人，或者说，曾经是人。
横七竖八，姿态各异，唯一的共同点是，他们都死了。
鲜血浸润了泥土，汇成一股股暗红色的小溪，无声地流淌。
死寂。
除了风声，只有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。
他张着嘴，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，发不出任何音节。
眼泪毫无知觉地滚落，混着天上开始飘落的冰冷雨丝，模糊了视线。
家。
他唯一的家。
他所有的温暖和眷恋。
就在这个沉闷的午后，化作了人间炼狱。
雨水冲刷着血迹，也冲刷着他几乎要崩溃的神智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黑影，如同鬼魅般，从村长家那还算完好的屋脊上悄无声息地跃下，落在他的前方。
那人全身笼罩在漆黑的夜行衣里，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，手里握着一把窄长的刀，刀身闪烁着比雨丝更冷的寒光。
黑衣人打量了一下呆立当场的陈安，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：“还有一个漏网之鱼。”
陈安没有动，没有躲。
他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，看着那把滴着血的刀，脑子里那根名为“理智”的弦，砰然断裂。
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，不管不顾地朝着黑衣人扑了过去。
“噗——”利器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。
窄长的刀身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单薄的胸膛，从后背透出半截染血的刀尖。
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颤，但比疼痛更快的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、熟悉的麻痒和抽搐。
那是无数次受伤后，身体自发的、带着极致痛苦的修复本能。
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少年，受了如此致命伤不仅不倒，反而用一股可怕的力气，双手死死箍住了他的腰。
陈安抬起头，染血的脸庞在雨水中显得格外狰狞，他死死盯着对方那双终于露出一丝惊愕的眼睛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：“为……什么？”
黑衣人被他眼中那股混合着绝望、痛苦和疯狂的神色慑了一下，随即冷哼一声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：“为什么？
要怪，就怪十八年前，那个女人不该把你生下来……”十八年前……那个女人……母亲……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某个禁忌的盒子。
“呃啊——！”
陈安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，不是因为这贯穿伤，而是那股熟悉的、仿佛要将每一寸血肉、每一根骨头都碾碎再重组的剧痛，如同海啸般从他胸口炸开！
肌肉在疯狂地蠕动、生长，被撕裂的组织强行粘合，甚至能听到骨骼与刀刃摩擦发出的细微“咯咯”声。
那透体而出的刀尖，竟被新生的肉芽一点点推出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！
黑衣人清晰地感受到了手下躯体的诡异变化，那双漠然的眼里终于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填满：“你……你是什么怪物？！”
陈安看着他眼中的恐惧，咧开了嘴。
雨水混着血水和泪水，淌进他的嘴角。
那是一个混合着无尽痛苦、悲伤和疯狂暴戾的笑容，宛如从地狱爬出的修罗。
“原来……我死不了啊。”
他低语着，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己知道，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的事实。
那便用这永无止境的痛，燃尽一切仇敌。
他箍在黑衣人腰间的双手，猛然收紧！
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。
雨，越下越大了。
冲刷着血迹，却冲不散这新生的、由痛苦浇灌的恨意。
陈安的复仇之路，从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死的“怪物”这一刻，正式开启。
而那句“十八年前，那个女人不该把你生下来”，将成为他追寻真相的第一个，也是最血腥的路标。
---(第一章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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